说起来,她还是潜心向佛的人,常寺里去布施,在花园里踩死只蚂蚁都要念句“阿弥陀佛”。但对下人却极其苛刻,稍不如意便斥责打骂,连大儿媳妇袁氏也摸不清她的喜怒。吴大少爷听说是个正经人,可惜把玩洋枪时走火,受了重伤,不治而亡。
大少奶奶袁氏因为生了个儿子,得到公婆的赏识,帮助婆婆处理家中事务。自从浸月来了,袁氏处处针对她,生怕她生下儿子,手里的权就被夺了,便事事为难弟媳。
二少爷名叫吴其道,成日游手好闲,跟一般的纨绔子弟没什么分别,不过靠着老子势力,在守备司令部里混了个职位。从小娇养,性情怪异,喜怒不定,高兴起来,便说些甜言蜜语;一时发作起来,摔盆砸碗,踢门捣窗,谁都拦不住。
吴太太偏心小儿子,重话都没说一句,加上浸月生性好静,不会讨好人。在吴太太看来,凡事都是媳妇不好。家里有这样心口不一的婆婆,城府极深的大嫂,另加三个性情各异的姨太太,吴府上整天鸡犬不宁。因此浸月除了给公婆晨昏定省,尽量不与其他人接触,以免惹是生非。结果大少奶奶反而跟姨太太们串通一气,说新少奶奶目中人,清高得很。
佟氏听了摇摇头,“俗话说,总是经一事,长一智。说句不该说的话,日后大小姐要许人的话,我是没资格过问,不过太太千万要看仔细了。”顾绡赞同地说:“不,永熙现在还要念书,我就随她了。真到定亲的年龄,对方的品行是首要的,家境还在其次。”
佟氏似乎想了什么,提醒顾绡道:“太太,我不知道该不该提。前头的舅太太在世时说的话,现在还算数么?”
顾绡叹了口气,说:“这个我自然记在心上,那天在西山,你也看见那情形。永熙小时候,十天倒有三四天是在顾家,这孩子喜欢住在顾家。我不想以后两家人都不好见面啊。”
佟氏说:“太太想得是,不过就怕委屈大小姐了。”两人说了好些体己的话,佟氏吩咐墨香伺候太太睡下,自己也回房了。
其实思清回房以后,没有睡着,而是躺在床上,回想白天母亲跟佟氏的对话。林浸月今年才二十岁,就已经出嫁,虽然还没听到她吴家的境况,但之前就已经闻说吴司令家的关系异常复杂,吴二少爷也不是什么谦谦君子,想必浸月如今多半不能称心。再一想,涵月也就跟沈昭一般大,沈家那样的人家,都知道送女儿去念书,林家怎么就一再草率地决定女儿的终身呢?想来想去,思清更加睡不着,于是翻了个身朝向里面,正好手摸到枕边的折扇,就顺手拿出来,展开来看。
这是湘妃竹,扇骨多而轻细,边缘带有简洁的雕琢,只是韧纸的扇面,扇坠也很寻常,就是个小巧的玉蝴蝶。光从外表看,还真没有什么特别。不过正面的字是思清自己题的“高山仰止”,字体模仿母亲顾绫的笔力,当然没有多少年的苦练,“瘦金体”不是好写的;背面是幅水墨画,寥寥几笔写意,便勾勒出群山巍巍、白云缭绕的边意境。
思清原来有两把这样的扇子,是以前父亲在世时专门定做、题字留念用的;后来送了一把贺别人生日,自己留了一把。
思清很喜欢这把折扇,自然舍不得用来驱热纳凉,倒是放在枕头边,时时把玩。
看着扇子,思清又想到了林家姐妹,林家老爷思想守旧,不肯让女儿去学校读书,只是请了西宾在家里坐馆。她们以前也跟自己一样,喜欢写写字,念念诗,有时大家聚在一起,还共画一幅花卉,虽然功力尚浅,但日子过得很轻松。
如果她们也进了学校,可能就是另一个样子了,就算家里安排了亲事,她们自己可能会站出来说不。如果换做沈昭,她一定不肯接受被人摆布的婚姻,还能想出主意来。如果是自己呢,自己就算一开始不同意,后来有没有办法逃脱呢?幸好,思清握着折扇,父亲过早辞世,母亲对自己很宽容,如果父亲在世,他本来就是个旧式的官僚,会不会像林老爷一样呢?思清从心里暗暗感谢母亲,没有给自己定下不如意的婚事,而且就算将来,她也一定会尊重自己的意愿。
思清在安慰自己的同时,还是挂心林家姐妹,相比于她们,自己还勉强能算个半新不旧的青年吧,哪怕算不上新,也是向着新青年转变的人。
她想到了顾沁,她跟叶佩洋本来郎才女貌,结果天不作美,叶佩洋被祸事累及,不得不与顾沁作了别;如今涵月,明知道要嫁个有病的少爷,还是不得不答应,甚至是父母因为某些原因,巴不得早些答应。她想到了顾沁,从一开始爱的甜蜜到后来爱的孤清……
思清最后又想到了沈昭,还有她那个很不简单的母亲,决定下次见到她时,一定把林家的情况告诉她,听听她的想法,也能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进步了呢?
两天后的上午,顾绫不请自来,到了姚家,还说带了礼物。顾绡觉得很奇怪,姐妹俩在上房聊天,因问道:“这些天应酬应该很多吧,怎么到我这里来了。”顾绫说:“文箴不在家,应酬一样都没少。今天这个总长太太,明天那个公使夫人,我从西山回来就没歇过。”
顾绡听惯了妹妹的抱怨,不以为然地说:“别怪姐姐没说过,你呀,要注意身体,有些应酬能免则免。要是一个人在家,实在聊,就过来坐坐。不过我家没有好东西招待你就是了。”
顾绫玩笑着说:“姐姐,我不是来了嘛。我还知道你不舍得,我自己带来了。”说着,隋珠走上前来,捧着一个木制匣子,上面还有烫金的洋文,笔雅也凑过来,看看稀罕。
顾绫亲自拉开盒盖,里面露出云白缎衬底,一瓶上等的法国红酒系着红缎带,透过瓶身,褐红透明而杂质。
顾绡问:“看上去还真是好东西,不愧是公使夫人啊!”顾绫笑了笑:“大姐,别老打趣我。这是别人送大哥的,他有求于我,就送了两瓶来。你不要以为他偏心,只给我,没给你哦。”
顾绡说:“我哪会这么想。本来你就喜欢这些,要是有人送我,我也转给你。”
这时,佟氏听墨香说顾绫来了,端过墨香的茶盘,亲自进来倒茶。正好听见顾绫说:“这是正宗的波尔多出产,民国元年的赤霞珠哦。清香醇厚,大姐要好好品品。”
顾绡问:“这还有什么讲究么?”顾绫说起来头头是道,“这酒打开以后,要是立刻喝,倒不觉得怎么甘美。这一杯酒,最起码要花一个小时慢慢品。”
“哟?”佟氏端了杯茶,送到顾绫面前,接着顾绡的话说,“这还真是讲究。”
“可不是嘛。多谢二太太。”顾绫接过茶盏,又说:“这酒的香味随着时间而变,每过十来分钟,有不同的味道。二太太一会儿也尝尝。”
“那好,我就不客气了。”佟氏笑着说,“中午我亲自下厨做几个菜,配上您这瓶好酒。太太,您看呢?”
顾绡点点头,“那你忙去吧,辛苦了。”佟氏出去以后,顾绡倒是想起了刚才的话,问:“你说大哥有求于你,到底什么事儿?”
顾绫说,昨天顾缙派人送来两瓶法国红酒,是老朋友梅老板的珍藏,想借此机会,求顾家的宝贝开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