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我得吃胖一些,现在看上去,太不健康了。你能想象吗?七八姑八大姨在你耳边说着同样的话,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她开始掩面哭泣起来,情绪的阀门终于释放,如万江奔腾。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拿出纸巾,放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让她慢慢地宣泄。
在等待她情绪平静的间隙里,我的脑海一刻也没消停,无数个细小的片段浮出水面。因为不合群的身材被嘲笑、捉弄,被陌生人冷眼旁观……这些来自他人对于非主流身材的恶意理解,充斥着我的过往。我看着眼前的书如,如此纤细苗条,却还是受到了一样的非议。或许,我们都曾经有过因为身材而焦虑的日子吧?
那个黑洞般的症结,像心魔一样纠缠着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深深陷在自我怀疑的泥沼中,无法自拔。是周围朋友的鼓励,和积极的自我暗示,辅佐定期的心理治疗,才让我重归正常生活。学会以客观自信的角度看待自己,接纳自我。
看她依旧抽泣不止,我从包里拿出了之前治愈过我的心理医生的名片,推给她。“去看看吧,就当聊聊天了。”看着她报复性进食的行为,我感知到外形焦虑对她生活的严重干扰,决定拉她一把。
“嗯嗯……”书如断断续续地答着,像是被人操纵的木偶,没有一丝生机。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但还是用微笑的眼光看着她,坚信她一定会走出目前的阴霾。从那天之后,我和她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外形焦虑仿佛成为了我们之间的联结,我们的友谊逐渐升华为战友,共同对抗那个来去无踪的敌人。书如也按照我的建议,接受了每星期两次的心理咨询访谈,她正慢慢变好。那些负面的压力和无法消解的情绪,由于外界的介入和干预,有了可行的解。待我再见到她时,她又恢复了往日甜甜的微笑和活力,主动跟我开起玩笑来。
“我的心理医生,可帅了~”她一脸花痴样,还沉醉在那些可以释放身心的对话里。
“可别太依赖人家哈,相信你可以的!”我偷笑着,心里的担心放下了不少。
“从下周开始,我就要正式脱离例行的访谈,准备回归工作了!”她一提到空姐的工作,又充满着磅礴的斗志。
我使劲地鼓着掌,但看着她还有些浮肿的脸颊,没有多说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
正当我逐渐释然,把重心放回自己的工作中时,一天夜里,我收到了这样的消息:“上个月我回归了岗位,还是跟原班机组人员一起共事。但我总集中不了精力,之前熟记的服务条例像是被擦除一样,让我感觉很生疏。在不那么忙的时间里,我发现自己总是盯着别人的身材看,对比之下,我怎么这么胖?我又做错了什么?”
在看到前半部分时,我以为只是适应性的问题,通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应该容易解决。但越往下看,我才发现书如的心病并没有完全根除。从先前的“故意增胖”到现在的“刻意变瘦”,她走上了另一个极端,万分危险。我一阵恐慌,拨打了她的电话,那头传出的忙音让我深感不妙。
一直忙于寻找她的消息,但似乎没有任何进展,我一筹莫展。香农看我有些憔悴,不停在身边安慰我,“总会找到的,你别着急。”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她的陪伴让我夜里至少能睡得下。不知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在一个无事无风的下午,一个陌生的电话打来。
迟疑了几秒,我还是接通了。一个异常镇定的声音传来:“您好,请问您是书如的家属吗?”我的第六感告诉我,必须以肯定的回答回复。“对的,她怎么了?”
“她现在人在医院,刚刚被诊断出厌食症,还在昏迷中……”
我的大脑“嗡”的一片,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碰冷水,后劲十足。我立刻终止了所有手头的工作,急忙往医院赶去,争分夺秒。那个初见时甜美的微笑和标准的美丽姿态,在我眼前不断播放着,我生怕自己错过了一分一秒宝贵的时间,不顾一切地冲向她的病房。当我六神无主地在走廊上看到一个被推出来蒙着白布的推车时,我两腿一软,跪坐在地上。
当人在接受噩耗的第一时间里,反应的不是哭泣和悲伤,是呆滞。那种看似冷静的无为,恰恰是对自己最佳的创伤保护。而我,正处于这种状态当中。推车的滑轮经过我,医生护士的脚步经过我,无数同情和怜悯的眼神经过我,我还坐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世上的时间都凝结成了永恒,我听见一个悠远的声音此起彼伏地传来:“书如患者的家属在不在?”就像是天籁,我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开始大笑起来。
“书如患者的家属在不在?”又一声同样的催促传来,我望向走廊的尽头,寻找着声音的出处。
“患者苏醒过来了,家属在不在?”同样的音调,更换了台词。这回我彻底清醒了,理智的反射让我快速奔向那个正确的病房……
“怎么叫了这么久才来?”值班护士一副责怪的口吻,说完又刷刷刷地在本子上记录着。
我激动地握住她的手,如自己获救一般,对白衣天使的慈悲感激不尽。她见怪不怪的安抚着我:“患者已经脱离危险了,但接下来的护理和康复才是关键!”
“明白!”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屈服,为了书如,任何的让步都值得。
不知道该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我忐忑不安地走进那小小的病房间。窗帘是纯洁的白,白的有些晃眼。我静静地来到书如的床前。躲过了一劫,现在的她正在均匀地呼吸着,气息十分微弱。我看着她瘦削的脸,枯树般细长无力的胳膊,竟有些认不出来。她安静的像是一幅画,纯白的背景和一副骷髅样貌的身躯。虽然做了万全的心理准备,但真正面对时,还是让人感到惊悚。我想起了为了参加模特比赛的那些女孩,那些拼命把自己塞进最小码衣服的女孩,那些以千卡能量严格计算进食量的女孩,那些只是吃多了一点就要疯狂运动的女孩……我在书如的身上,看到了这千千万万个女孩,她只是一个不幸的缩影。我必须拯救她!
在广泛咨询了医生团队和参考了众多国外的文献资料,我决定加入书如的治愈支持计划。这个计划,是由她的好朋友、家人、医生团队和我共同组成的,我主要负责心理方面的支持和辅导,其他成员则配合医生的安排。在陪伴她的期间,以研究的视角,我观看了电影《骨瘦如柴》。其中真实反映的现象让我再次震惊,这已经不是单单靠药物就能彻底治疗的疾病,我们迫切需要整个社会的高度关注。“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造成雪崩的那一片雪花。”一位无名网友在影片的评论区留言道。似乎每个人或多或少都遭受过这样的眼光,外形和容貌的参差差别,真的那么重要吗?我开始用全新的眼光看待这个问题,不只是书如,成千上万的潜在受害者都在呼吁着善意。
日复一日地,我坐在书如的床前,跟她讲那些生活中细碎的小事,我的困惑烦恼。希望将最本真的生活融入她的内心,成为支撑她的最强力量。春天,又一个春天过去了,在计划小分队的精心照护下,书如终于有了好转。她慢慢恢复了食欲,体力也在逐渐恢复。有了第一次“跌倒”的经验,这次我可不敢掉以轻心,始终细致地记录着她的转变、仍需要改进的方向等等。时间在我们之间仿佛抽成了真空,我和她还是那个初见时的状态,只是角色对调。这次由我来扮演骑士,勇敢地守卫着公主,义不容辞。
我的努力终于有了回音。不再是对着空气自问自答,书如的心房终于敞开,我们又恢复了正常的交谈。刚开始只是简短的对话,像“你想要吃些水果吗?”“现在困不困”等,书如的回答一般不超过5个字。渐渐地,她偶尔会向我提问,“现在是夏天了吗?”“天气真好,我想出去走走。”这些看似极为普通的问和答,却是我长久以来的企盼,是生活中的恩赐。根据医生的叮嘱,她开始了户外的适应性活动,每天有2小时的外出时间。长期生活在院内,她对一切事物感到好奇,我也在帮助她重新建立自己的社交圈。经过了这两次的连续打击,书如的内心破碎又重整,她的顽强意志和对生活的热忱是带来恢复的主要力量,我的团队只是起到了辅助的作用,我深知这一点。
虽然距离医生安排的进食计划还有些阶段性的差距,但书如的状态已基本恢复如初,体重也由原来的60斤增至90,出院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我们依旧坚持着康复治疗,她竭力配合着,为再一次新生做好了准备。后续的道路还很漫长,但我们的信念坚定,心魔已不再是我们的对手。当做好了全面的健康评估后,主治医生宣布所有指标一切正常,书如终于可以回家。她的家人们都很兴奋,特意安排了盛大的庆祝活动,买来了蛋糕祝贺。
我依旧坐在她身旁,看着每个人脸上如释重负的饱满色泽,和那几乎没怎么动过的奶油蛋糕,又回想起那天看着她硬生生塞下的4块蛋糕,直感叹命运是个有趣的轮回。她也很开心,虽然对眼前的蛋糕没有多大兴趣,但也洋溢着青春的激情。我们相视一笑,对过往发生的种种,感到释怀。从背负着外界的眼光和评论,到自我的解放和接纳,我们如获新生地并肩站在一起。以脱胎换骨的面貌,开启了新的人生。这段克服内心重重阻碍的日子,对于我来说意义非凡。我也身临其境,再一次经历了外形焦虑对于生活的冲击。虽然我不是事件的核心,但在这段陪伴的时光里,我又再一次地治愈了自己。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过去自己的影子,但她比我勇敢百倍,坚强千倍。对于那些仍旧处在他人审美压力下的人们,我想说一句:“重要的不是他人的眼光,关键是你如何看待自己。”同时也呼吁整个社会的审美风气的转变,对另类的美更加包容,对个体更加理解。那层天生的皮肤,我们无从选择。大胆地接纳自我,以乐观的心态看待自己的“不完美”,是生活的新开关,等待你我的开启。
这个异彩纷呈的万千世界,因为不同而完美。我们保持的本色,是这个星球上珍贵而独特的存在,众生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