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之境(2 / 2)

XL Vampo 13373 字 2023-03-02

“有的有的,我去家里取给你们!”

还有这种操作?我满脸疑问,等着晓南的说明。他故意卖着关子,经受不住我的挠痒痒大法,终于说出了其中的道理:“一般自家手工制作的衣服,都会购买大批布料。我看你实在喜欢,想着要不把布料买回去让村里的裁缝改改,兴许能行!”他的好点子,总是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我一转差点失去心爱衣服的失落感,不禁佩服起他的随机应变能力。

在等待店主取布料的期间,他又跑到隔壁卖竹筐的店里,买了一个大竹篮子,可以整个背在背上。我笑话他的憨厚样子,他却卖起了关子,让我等着瞧。确实,当我看到店主手里小山高的布料时,非常吃惊。原以为只有食物给的分量比较大,这下看来,这儿卖东西讲求量多价优的特色非常普遍。当我一筹莫展地不知该怎么把布料运回去时,晓南朝我晃了晃背上的竹筐,得意地笑着。我顺势把布料叠放在筐里,他却轻松地脱下肩带,把竹筐安在了我身上。

“你比较强壮,你来!”

“看我不打扁你!”我背着大竹筐,大口地喘着粗气,挥着拳头追赶着他,就像小时候那样。我还没跑几步就有些累了,于是停了下来,用恶狠狠的眼神继续追击着他。

“你这样好像当地的姑娘哦~”看我丧失了战斗力,他大摇大摆地比着胜利的手势,一边安慰着我,一边潇洒地带我往回村的卡车落点走去。在我们的嬉笑打闹中,已然黄昏了。

坐在回村的卡车上,趁着夜色,他悄悄在我的耳边说:“忘了告诉你,下周三晚上有学生自发组织的篝火晚会,为了迎接你的到来。”一听说有活动,我又起了兴致,已经开始构思要用哪条布料设计裙子。他又打断我的思绪,“我觉得,篝火晚会你背着这个竹筐去也挺好。”我二话没说,直接给了他一记爆栗。这小子,有时候是得好好修理修理。

回到家后,我又匆忙收拾完入睡了。在梦里,我似乎变成了水晶舞会的灰姑娘,只不过背上没有竹筐,只有一袭素净淡雅的长裙,步履翩翩。第二天大清早,我就敲响了晓南的房门,迫不及待地央求他带我去裁缝的铺子,开始为篝火晚会做准备。

“就这么等不及啊?女孩子真是……”他浑身上下散发着起床气,边揉着眼睛边打理着像个鸡窝的头发,而我却这一幕却十分陌生。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我又匆忙跑到屋外,开始矜持起来。

“你吃早餐了没?”

我的肚子替我作了回答,“咕噜咕噜咕噜……”刚才急忙出门,连早餐都还没吃上,我原地画着圈圈,又可怜巴巴地望向他。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给你弄给你弄~”他半哄半求饶的语气,让我开怀大笑,但让我更加好奇的是,他会做出怎样的美食来。不是香农幻想中浪漫的烛光晚餐,而是青石瓦房外,简易竹桌上的一道早餐,就已让我知足。

当他端着热气腾腾的砂锅米线出现时,我得承认,早餐的香味还是不错的。看我像只饿狼扑食一般着急地开始动筷,他又去厨房里拿出自制的水腌菜,让我搭配着吃。看到我的嘴被烫到,他哈哈大笑起来,打趣地说:“你小时候,可不这样啊!”我心思一沉,没怎么说话,又专心吃起米线来。有了碳水的加持,我的身体瞬间恢复了能量,主动提出帮他洗碗。他狐疑地看了我一会儿,擦了擦手,“来吧,帮我点忙,但不能乱碰东西啊~”得到允许后,我像个乖巧的学生,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进入了他的小世界——那个不足5平方米的小厨房。

虽然空间狭小,但所有的物件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井然有序、错落有致。跟我的凌乱风格不同,晓南的空间利用有他自己的一套逻辑。油盐酱醋盛在透明的罐子里,自酿的米酒和饮料在陶瓷缸内泛着光,就连抹布也叠放成豆腐块,我向他竖起了大拇指。看着一尘不染的光亮桌面,我直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刚准备开口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喵~~”一只柔软的小黄猫蜷缩在我脚边,懒洋洋的样子。

“你还养猫啊?它叫什么名字呢?”

“之前路口捡来的,叫它“大福”就成。”

“大福???”

小猫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又拉长身子伸了个懒腰,跑到窗台晒太阳去了。

晓南家里的每一个地方都布置得很有意思,像是一个无底洞的奇妙世界,充满着探索的乐趣;也像是静静等待了许久的宝盒,正在被人缓慢开启。我一边细细观察着,一边赞不绝口又时而惊叹。才没一会儿功夫,他就已经把碗筷收拾好了,我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只能干站着瞅瞅这、摸摸那。太阳已经出来了,温暖的光线笼罩着大地,有那么一缕金色,不偏不倚地停在晓南的肩头。我看得出了神,耳边传来大福甜腻的叫声,晓南在厨房里忙碌着,一幅绝美动人的人间烟火画卷,在我面前舒展开。

他看身后没了动静,放下手中还没完全沥干的菜板,转过身正对着我。我依旧痴痴地看着他,目光呆滞的,沉浸在自己幻想的小世界中。就这么,我们相视了10秒,无需多言。很多年之后,每当我回想起云南的旅行,总会回忆起这一幕。它定格了悠久时光,像那杯甘苦相间的烤茶,越品越香。也是在那个画面里,我再一次动了感情的念头,不禁期待起未来共同生活的图景,所幸日子漫长。

“你的布料拿来了吗?”他一开口,我也连带着回到了现实,还有正事没做呢!

“我跑过来的,布料……”

“我再收拾收拾,你去拿吧,我在家里等你。”说完,他又开始忙起自制的蜡烛来,我呆着没劲,就折返回家中,把昨天购入的棉麻布料搬运过去,还是背着一样的竹筐。

当我赶到时,他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换了一身外出的衣服,看起来特别精神。有了昨天的锻炼,我已经不觉得背上的竹筐有多么沉,倒可以轻松地前进。但晓南完全不给我展示的机会,他二话没说,拎起竹筐示意我跟着他。我乖乖地走在他身边,我们沿着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顺着小河一直走。路上遇到不少学校的孩子,他们已没有了第一天见面时的腼腆,开始大方地跟我问好,我也礼貌地回应着。当我们走过石桥,看到对面升起炊烟的屋子时,晓南终于开口:“到了,这就是村里的裁缝家,我带你认认路。”

我回头望了望我们的起点,它早已消失在山间雾里。那曲曲折折的路线,我可记不下来。对于我来说,即使是一模一样的路径,白天走和晚上赶是全然不同的。这该死的方向感,我一直没培养出来,还是靠手机地图吧!

看他抽不出手,我抓着铁狮子把手,敲了三声门。屋里没人应答,似乎是我用的力气过小,当我正准备使上浑身的力气时,晓南扯开嗓子喊了一声。因为是方言,我估摸着应该是“来人了”的意思。但第一次听到晓南像唱山歌一样,把方言带着节奏喊出来,还是挺稀奇的。慢慢地传来了脚步声,一位头发花白的奶奶开了门。跟我预想的不同,奶奶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但双眼犀利明亮,缝起东西来那绝对是一把好手。屋子的露台上晒着扎染过的衣料,门前还摆放着一些我说不上名字的中草药,味道十分浓郁。我们把布料交给她,晓南耐心地说明着,我在一旁恭敬地坐着。

“你站一下,奶奶想比划下大致的尺码”

“哦好的……”

然后他们又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虽然完全听不懂,但从奶奶的表情中判断,设计并缝制衣服的问题不大。说到一半,奶奶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动身去了屋子里。我按照晓南的指示,也默默跟在后面。原来奶奶是去拿招待我们的茶水和点心,晓南应该是提前跟她找好了招呼,她一直在等我们来。我端着托盘回到主屋,看晓南已经把布料放好,腾出了一些位置来。之后他们又聊了很多,我吃着手里的破酥包,时不时憨笑着点头,不知不觉一上午就过去了。

谢绝了奶奶想留我们吃午饭的好意,我和晓南准备动身回家,临走前,他还顺手把奶奶家的垃圾给带上了。真是勤劳细心的好儿女,我对他的好感日益增多。与其说是好感,不如说是一种自然舒服的亲近感。没有心跳加速的紧张,也没有望眼欲穿的思念,就像奏鸣曲的间奏,缓缓行进着。

跟奶奶已经约定好两周后取衣服,因为篝火晚会的安排比较靠前,三天后我就可以去取回第一条裙子了。我止不住内心的兴奋,已经很久没穿手工缝制衣服的我,除了期待成衣的款式,更是对这种古朴的缝制手艺钟情不已。回家的路上,我又叽里呱啦地向晓南说起零零碎碎的事,毫无逻辑和章法。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也插不上什么话,只见我手舞足蹈地蹦跶着。那天的午晚饭我都在晓南家里解决,大福也开始跟我熟络起来,放心地窝在我的腿上睡着觉。

他的家里什么都有,就是少了一点动静。晓南和大福,都是安静的类型,再加上村里的屋子相隔比较远,就更显得寂静了。我的到来,似乎打破了这一种祥和气氛。在楼梯木板上嘎吱作响的步子、在厨房里转悠的叮当声响、学着大福喵喵叫的一系列声音,都拜我所赐。按理说,他是主人,我是客人,但我却大胆地闯入他的领地,张扬地宣示着主权。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我这么蛮不讲理的相处模式,开始学着配合起来,屋子里有了难得热闹的光景。

夜渐渐深了,我还赖在椅子上不愿意挪动一步。他也没催我,倒是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看清了书的名字——《目送》。书的封面已经磨损得厉害,边角也有些翘起,但他却爱不释手地捧着,就像和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重逢。这本书我早先年看过,里面关于父母与孩子间的感情让人十分动容。他专注地看着书,而我则专注地盯着他,各司其职。仿佛能把我所有的目光过滤掉,晓南不动声色地坐在垫子上,一页又一页地品读着。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竟看到,他的眼角泛起了泪光。

细细想来,我们至今都没有谈论过任何有关家庭的话题。我没有询问为什么他总是一个人居住,为什么小时候村里的阿姨们总是对他格外地照顾,为什么他从未提及过自己的父母……这个禁忌般的话题,在我们之间从未展开,在现在这个时点上也许可以尝试着开启?再等等吧。我不由地叹了口气,起身准备离开。大福已经睡着,细小的呼噜声带来了香甜的梦。我由衷地希望,晓南也可以像大福那样,顺利地度过这不安的长夜。

看我已经收拾好东西,晓南合上了书,给我拿了件他的外套,准备送我回去。

“我会不会打扰到你休息了?”我带着陌生的口吻,跟他的距离又再次拉远。

“没事,今天屋子里难得热闹,欢迎你再来做客。”他的语气冰冷,我深知那本书在他心中的魔力,只能退而求其次地缩居一旁,等到合适的时机再来拜访他的秘密花园,即使它看上去荒草从生。这个一直温暖着周围人的大男孩,在寂静的夜里,会悄悄地变成另一种动物,脆弱而敏感,一丝的动静都会置其于死地。我正是知晓这一点,所以也偷偷地后退了三步,给他留下足够舒适的空间。唯有时间,能够治愈一切。我始终坚信这一点。

告别了晓南,我又独自一人躺在硬邦邦的木床上。今天的夜有些薄凉,我辗转反侧了很久还是没能入睡。于是趁着皎洁的月光,在床上打起坐来。这是妈妈教我的办法,如果有想不通的烦心事,可以向月亮倾诉倾诉,事情也容易解决。我回想起晓南看书时落寞的神情,和白天阳光开朗的面容不同,多了一分寂寥和孤单。他竭力克制着想哭的冲动,只有眼角的点点泪光被我捕捉,让我心生怜爱。长久以来一直是他守护着我,面对我的蛮不讲理和霸道,他总是乖乖地承受着,让我能够在他面前完整地展示自我,那个真实的自我。

我暗暗下定决心,从今以后,换我做他的守护者。我将拿出足够的勇气和自信,为他保驾护航,带领着他走出任何不愉快的过往。对着月光说完了誓词,我像是耗尽了所有精力“咚”地一声倒下,呼呼大睡起来。

篝火晚会前,我利用了几天的时间逛了逛村里。据说那个村寨主要住的是白族的后人,他们天性勤劳好客,民风淳朴。不知是不是知道村里来了位老师,每当我经过门前,总是会被请到家中做客,品尝地道的美食。虽然是暑假,但阳光不那么毒烈,时常凉风习习。我很快就适应了当地的生活,心境不同于城市里工作的浮躁和紧张,开始学会松弛地生活着。自从那晚看到了晓南的脆弱面,这几天我有意无意地躲避着他,倒也确实没碰上。听学生们说,晓南正在为篝火晚会做着准备,因为是个秘密,所以没让我参与。

我在村里闲逛着,直到走到石桥,才突然想起来和裁缝奶奶的约定。我一看日期,比约定好的时间已经晚了一天,我着急起来,沿着石桥延伸的小路飞奔起来。不知走了多久,我才被道路生疏的感觉影响,分不清方向。我努力回忆着晓南带我用标记规划的路线,才发觉彻底走偏了,天也渐渐暗了。我越是着急,脑子就越记不清路线,手机的信号断断续续的,消息也显示“发送未成功”。这下完了!在黑漆漆的村里,我迷失了方向,肚子空空如也,双腿像灌了铅迈不动步,也没能按照约定取回裙子。

我开始有些懊悔,当我自认为已经完全掌握村里的地形之后,事情就会往反方向发展。这个缠绕在我身上的魔咒,这回再一次拉我下水。我无助地蹲在原地,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远山上悠然传来的鸟叫声。这个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状况,我还是头一回碰到,之前都能够被我的智慧和勇敢化解,这次……

出于饥饿的本能,我再次撑着双腿站了起来,既然前方是错的方向,那就往回走至少可以回到原地吧?按照这个逻辑,我抖擞了精神,用热气腾腾的糯米饭作为精神支撑,沿着原路折返。当我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了愈发密集的房屋和人烟,一群村民高举着火把,离我越来越近。

“我在这里!!”我兴奋地高呼,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往他们的方向跑去。后面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因为体力透支过大,我刚想往前冲刺,就晕了过去。最后消失的声音里,好像有晓南的呼喊声和学生们你一言我一嘴的方言。火把的热度透过我的脸颊,是绝对的温暖和炙热。

我整整昏迷了一天,据学生们后来的陈述,是晓南全程守在我身边,频繁查看我的情况。面对急需补充能量的状况,我在第二天的清晨自动醒了过来。口渴难耐的我伸出手摸索着水杯,慌忙之中碰到了什么,于是放慢速度学着辨认。一颗刺挠的、暖暖的脑袋在我的手心,我睁开眼睛,正好和在床边趴着的晓南四目相对。这个暧昧的姿势没有持续多久,只见他“嗖”地一下站起来,风一般地跑走,回来的时候把水杯递给了我。

是薄荷茶。带着余温和草药香气的茶水滋润了我的身心,我的身体开始恢复运转。一想到这可能是他昨晚熬制的,我刚想说声谢谢,但又碍于客套没开口。他以为我不舒服,在我还反应过来之前飞速靠近我,额头贴额头,他的呼吸里有薄荷味的香气。

“没问题啊,没有发烧,还好还好。”

我似乎无力反抗,身体的力气还用不起来,嘴里的薄荷茶并未咽下,想说出口的话就这么被堵住。换做是今天,我一定会认为这是个妥妥海王的套路,但当时却只觉得不可思议地心动,额头对额头,多么亲昵无间。

我依旧瞪大双眼看着他,在确认了我没事之后,他嘟囔着去厨房给我做早餐,刚睡醒的头发还很凌乱,刺挠着。我挣扎地起身,坐在先前对月发誓的那个位置,心情有些复杂。转过头,就看到椅子上那条已经缝制好的新裙子,淡绿色的,像春天的草地。

“给你做了清粥,来尝尝吧~”他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如天籁般呼唤着我。

我动作缓慢地下了床,揉着还有些发胀的脑袋,顺着清粥的香味坐到了桌前。清粥、小菜、咸鸭蛋和摆放好的碗筷,已然是莫大的幸福。我拿起勺子慢慢地吃起来,粥的温度适中,一点也不烫嘴。他看我刮开表面的葱花,又叮咛我全部吃光,我只好乖乖听话。

和往日风风火火的状态不同,只有在我身体不舒服时,才会显示出脆弱敏感的那一面,大众鲜为人知的那一面。已经习惯了多年自己照顾自己,面对晓南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有些感动。分不清是因此萌生的情愫,还是单纯的感激,又或是食物带来的刺激,我又多了一个暂时没有答案的问题。

他忙活了一阵子,也终于坐下休息,吃起剩下的粥来。我们之间没有太多语言,只是静静地享受这片刻的美好。我顺着他的目光,又看了一次做好的裙子,他不知不觉中竟帮我做了这么多事。

“裙子我一会试试,你给点意见。”

“好。”

“然后我们再去裁缝奶奶家一次吧,我想当面道谢。”

“好”

“这次你可要让我记住路线啊~”

没等来他简短的那声“好”,我看着他被粥烫到,哈哈大笑起来。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不知是在生谁的气,又埋着头把小菜一扫而空。

“今天你洗碗!”

“你竟然让病人干活!天地良心啊~”我假装捶着胸口,抑扬顿挫地说着。

“我都两天没睡好了,必须去补会觉!”他刚一说出口,似乎有些后悔自己的坦白。其实我心里都明白,但还是网开一面地说道:“下不为例哈!”便起身开始收拾起为数不多的碗筷来。

其实根本不需要我怎么收拾,厨房的部分他已打理得非常干净,我只需要把用过的碗碟洗净放好,就大功告成。我学着他的样子归类好抹布,蹑手蹑脚地走回房间,看他正睡意沉沉。本来想自顾地试穿一下新裙子,但还是按捺住了强烈的新鲜感,想等他睡醒了再看。太阳已经升起,今天又是个好天气。

趁他睡觉的功夫,我打开电脑,搜索了《目送》的电子版本,开始复读起来。与第一次的阅读不同,这一次,我尝试代入他的角色,以他的视角和人生轨迹去理解书中的每个段落,每个句点。正当我读到“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时,他翻了个身,醒了。

我快速合上电脑,生怕他看到这个秘密。他对我的敏捷反应没说什么,倒是努努嘴,问起裙子的情况。

“还没试呢!刚刚玩了会其他的~”我打着马虎眼,又快速拿起裙子去了洗手间。衣服的面料很亲肤,犹如我的第二层皮肤,看上去粗糙但实际很舒适。看着镜子里不那么日常的自己,我挤出了一个笑脸,裙角摇曳。不知对着镜子摆了多少个姿势,我终于克服了害羞的情绪,推开门走出去。房子里没看见他的身影,我又走出家门,来到旷地上,阳光正好铺满地面。

“你觉得怎么样?”

他停下拉伸筋骨的动作,摆过身来看着我。10秒,20秒过去了,他不知是在谨慎地思考,还是在愣神,没说话。我又转了一圈,浅绿色的霞披随之飘起,待我定下来,一切也尘埃落定。

“嗯,奶奶的手艺不错!”像是知道我要追问,他故意逃避着重要的问题。

“只是手艺不错?”我试探性地问着,万分期待那一句夸赞,由他给出。

“嗯。”看来我还是高估他了,刚上头的情绪又瘪了下去,果然是个大直男!哼!

“敲黑板!高情商的回答应该是“你很漂亮”。”我突然没了兴致,开始玩起裙子边角的流苏。

“嘿嘿嘿好的。”这个榆木脑袋!就这么一句好话都出不出口,我还能期待什么呢?

我有些失落地回屋换回衣服,准备跟他去奶奶家道谢,主要是太想念奶奶做的包子了,绝无其他念头!换回了粗布衣裳,我又变回了那个生龙活虎大大咧咧的小鹿,拎着晓南的耳朵,往奶奶家的方向走去。

我们沿着那天我迷路的岔路口慢悠悠地走着,我眼睁睁地看着晓南选择了另一个方向,才明白自己的路线记忆错得实在离谱。路边的野花放肆地盛开着,空气中满是清甜的味道,不远处人家的炊烟正淼淼升起,一派田园好风光。晓南的草编凉鞋哒哒作响,我的草帽在微风中晃动,又是一道风景线。

我们到达时,奶奶家的门敞开着,一进屋就看到她忙碌的身影。晓南自觉地去帮忙,我也收拾起主屋的桌子,期待着新的美食。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在屋子里随便转悠,一会看看陈旧的相框,一会掸掸角落的灰尘,一刻也闲不下来。在村里呆了也有几天时间了,对这里的方言也能够听懂个大概意思,根据情境猜一猜总是没错。我听到交谈的声音传来,又绕了回去,差点迎面撞上他们。

“你这个冒失鬼!”晓南有些生气的样子,估计是怕我吓到奶奶。

“嘻嘻嘻~”我乖巧地接过他手里的东西,麻利地摆放起来。

“奶奶刚才还问你,那天远远看你已经走过石桥了,怎么就一下子不见了?”

我把奶奶从晓南的怀里抢过来,亲切地解释着,但一半的心思早已飞到了刚烤出来的蛋清饼上。这种传统的小饼点心,做法十分简单,清香味美,好吃又健康。黄澄澄的酥皮透出芝麻的香气,红豆的内陷厚实甜蜜,一口下去回味无穷。如果不嫌麻烦,还可以改良内陷的种类,加入适量玫瑰酱,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看我望眼欲穿的馋样,奶奶把装着小饼的小篮子往我这边推了推,示意我们多吃点。我卷起有些碍事的袖子,开始啃起小饼来,一副很久没吃饭的样子,如饿狼扑食。晓南无奈地摇了摇头,吹了吹茶水,慢慢地喝起来。

要说我和晓南最大的差别,那就是心性。他的个性一贯稳重踏实,做起事来不慌不忙,非常有条理。而我呢,则是咋咋呼呼的风格,东跑跑西撞撞,倒也能成就不少事。冰与火的碰撞,在那时虽然没见分晓,但在日后的相处中,这一特点逐渐突出,变成我们不可忽视的重要部分。差点忘了来意,我擦了擦嘴角的油渍,握着奶奶的手道谢。刚开始她还没明白过来,以为是饼子的作用。后来经晓南主动解释,才明白我的用意,也握紧了我的手。那双布满皱纹、粗糙又厚实的大手,像极了乡下奶奶的双手。因为体质变化的原因,后来妈妈和奶奶的关系变成了一个大家都不愿意触碰的隐形炸弹,我也因此错过了许多个像这样的温情时刻。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伤感,抓着奶奶的手不愿放开。晓南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开玩笑地说:“奶奶的手,都要被你捏碎啦~”

我这才不好意思地放开,奶奶也没觉得奇怪,轻轻摸了摸我的头。我们又坐了一会儿,唠了唠家常,盘子里的饼也逐渐见底了。想起还有几条没做好的裙子,奶奶拉起我的手,让我去看看未成品,顺便给点意见。我一知半解地比划着,对于奶奶的手艺,我自然一点也不怀疑。这些衣服的款式,虽然相比当下时兴的衣服有些保守和传统,但却有着一种古典气质的美,深深吸引着我。我朝她竖起大拇指,表示赞扬,她笑得咧开了嘴,露出几颗稀疏的牙齿。晓南也好奇地进了屋,对我和奶奶建立起的感情,似乎很满意。

我童年中的那块残缺的拼图,因为裁缝奶奶的存在,变得逐渐完整起来。我也经常到她的家里坐坐,有时也会带着自己集市上买来的新奇水果,度过一个又一个愉快的下午。“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说的没错,对于现在的我而言,裁缝奶奶就是那弥足珍贵的“宝”。

距离篝火晚会的日子只有两天了,香农知道了我要“盛装”出席,一连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这不,电话又来了。

“许小鹿,你坦白交代,跟晓南进展到哪一步了?”这姑娘,脑袋里除了爱情,似乎什么都不在意。

“我们只是朋友啦,你别多想。”

“啊啊啊啊怎么可能?有了我精心挑选的裙子,应该战无不胜才对呀!”

“最近我找村里的裁缝奶奶,做了几条适合的新裙子……”怕她有些失望,停顿了好一会儿,我又继续说:“浅绿色的。”

“裁缝奶奶……唔……我已经好久没听过这样的说法了,是晓南介绍的?”她侦探般灵敏的嗅觉又上线了,似乎要开始套我的话。

“对呀,我觉得还不错~”又是一阵惊呼声,这个回答总算满足了她的好奇心,她不再继续追问,话锋一转,说起自己最近新入手的口红颜色来,我终于勉强地通过了这场“考试”。和香农相比,我的感情史可以说是非常寡淡,没什么波澜起伏。主要也就是那两个人,那一些支离破碎的故事。她的部分倒是异常的精彩,两星期前因为某A神魂颠倒,今天可能已经换了故事的对象。她的感情就像龙卷风,来去自如,热烈而翻涌。我耐心听着她的约会制胜法宝,和那些惊心动魄或出人意料的小瞬间。不禁好奇起在未来是否会出现这样一个人,让她躁动的内心得以安稳,不再期待那些干柴烈火,而是平稳的走下去。

在连续说了长达40分钟后,她终于释放完了分享欲,心满意足地准备总结陈词。“你们要好好地相处下去。”这句话看似平常,从她的口中说出竟有些奇怪,也许她也一直在等待这样的安稳吧。

“好。”我诚恳地应承她,并向她保证如果遇到不懂处理的情况,一定第一时间向她请教。她发来了一个ok的表情,这位天资聪颖的感情大师,今日成就不错。

合上手机,我又思考起和晓南的关系来。在这个节点上,我们之间当然有感情,但是否应该更进一步呢?既然相互看到了对方心中的那个空洞,这份亲密感实属难得,也许我应该主动地敞开心扉,给他带去一份温暖。我想着想着,也逐渐睡着了,整晚无梦,一夜好眠。

篝火晚会如约而至。我画了淡淡的妆,穿着那条绿裙子,赶赴盛宴。村子里的孩子们都来了,大家穿着传统服饰,一圈圈地围着中央的篝火载歌载舞,好不热闹。晓南作为领头人,自然十分显眼。他穿着米白色的马裤,橙色的上衣,头上戴着一顶牛仔帽,就像原本就属于这里。火光映衬在他的脸上,显得红彤彤的,随着音乐舞动的身子,也灵巧而多情。我作为观众看了一会,就被孩子们簇拥着到队列中,也拉着手跳起来。曲毕,大家开始慢慢入席,享受美食和剩余的夜。

村长说了一些带有醉意的敬酒词,我也端着手里的米酒喝了一碗又一碗。酒过七分,我有些迷糊,似睡非睡地看着依旧热闹的村落。招呼完了长辈们,晓南才开始动筷吃起东西来。

“欢迎你来做客!”他一边扒着嘴里的饭,一边含糊地说着。

要不是他这么一提醒,我似乎都忘了这场盛宴组织的目的,原来是欢迎我的到来。无论大小事,晚会的热度总是丝毫未减。我点了点头,傻气地笑着。

他就像是整场活动的守门人,一会吃半口饭,一会又去给小孩子们劝架,来回奔忙。而我就不同了,享受着客人的殊荣,肆无忌惮地看着他。再过一会儿,大家也渐渐跳累了、吃好了,这场活动才进入尾声。他有礼貌地送别大小客人,收拾好庞大的厨余餐物,整个场地就像丝毫没被使用过一样,干净如初。虽然已经是后半夜了,他的意识仍旧清醒,在忙活了一天之后仍有余意,想和我聊聊。

大好的机会!我酒醒了大半,坐正了身子。我们坐在桌子的两侧,目光正好相接,我等待着他开口。他似乎在酝酿着情绪,喝了点热茶,搓了搓手。

“今天晚上,你很漂亮。”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冻结,这个榆木脑袋,终于开窍啦!“唔……”我倒变得有些吞吐,脸颊像燃烧的晚霞。

“但我总感觉,你和原来不一样了。”

我的心从天堂又跌回谷底,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你是说,身材不一样了?”我假装没听懂,想绕开这个困难的话题。

“我是指,少了许多自信。”他抬起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看到我躲闪的眼神,他又坚定了那个答案。

我没作任何回答,倒是低着头沉思起来。心中隐隐作痛,即使相隔了这么多年,他总是能一击即中我的软肋和痛楚。我觉得有些不服,开始了默默的反击。

“你还说我,你好像从未提起你的家人。”我的话轻飘飘的,像茶的烟气,融入了这不凡的夜。我们的关系,似乎也是从这个夜开始变得亲密,甜蜜而又疼痛。

“我从小在村里长大……这你是知道的。”他不情愿地一字一句说着,像第一次开口学说话的孩子,对语言表达似乎并不熟悉。我使劲地点点头,鼓励他说下去。

“只是从未见过爸妈。”他双眼无神地看着远方,似乎想抓住什么可靠的东西,但却一无所获,又迅速黯淡下去。与我料想的相差不大,但真实的答案从他口中说出,还是让人觉得无比沉重,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辛苦了……”想起小时候他像小太阳一样围绕在村里老人们的周围,为大家送去点滴温暖,我感到有些心疼。这个成年的大孩子,正需要的是更多来自他人的关爱。我目光如水地看着他,想把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都给他,让他快乐。

他苦笑了起来,握着茶杯的手有些颤抖,过了很久之后,他才鼓起勇气回应了我的眼神。佯装坚强的伪装逐渐褪去,只剩下坦荡的不安和脆弱。看着他灵魂出窍的样子,我主动握住他的手。此刻的空气仿佛抽离,空间完全塌缩,只剩下我和他,一个难得的完整。

后来我们又聊到了其他的话题,比如我的变胖体质、他支教的决定等等,我们不知疲倦地说着,似乎想要把溜走时光里的空白记忆全部补齐,以互相分享的形式,以最真诚的态度,以我和他专属的版本。

最后,我告诉他,也许我们无法选择和谁成为家人,但爱不会消失。人生的这张拼图,由千万种联系组成。有些人追求那份平凡和完整,有些人执着于某一领域终有建树,没有绝对正确的答案。但过去总会过去,时光推着人们向前走,新的故事正在上演。既然已经成为了大人,就应该以全新的姿态生活和奋斗,不断追寻那曾经迷失的光芒。我们都可以是追梦人,我们都还在路上。

“如果你愿意,我会是那个永远支持你的……朋友。”这就是那晚,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被这一大碗心灵鸡汤灌下去,他慢慢清醒过来,不再伤感和惋惜。那些未完成的遗憾,就让它消散在风中,融入这无尽的黑夜吧。

晓南和我的故事,从那个夜晚重新开始,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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