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我是这故事独一无二的见证者,直到第二天遇上晓南,这份殊荣便恍然消失了。碰上他的那会儿,他正要去镇上赶集。看着满当当地一车子蔬菜,我也搭了个便车,去镇上溜达溜达。除了之前去过的医院,我来了这么久确实没好好逛过镇里。除了流动卖蔬菜的摊子,还有玩具店、打印店、小型超市和幼儿园。周日的人流密集,大家都赶着出来做生意,丝毫不敢怠慢。我紧紧拉着晓南的袖子,生怕迷了路。那时的镇中心还没多大,主要服务着方圆几里的居民,逢年过节更是热闹非凡,就像一个小型的文化活动中心。我长大后回去过几次,听爸爸讲镇中心已经变了样,扩建了一倍。但当我真正走在镇上那平坦开阔的石头路上时,我的感觉又发生了变化。那里其实是很小的一片街区,远不及大城市的一条马路,没花10分钟就能从头走到尾。这与我儿时印象中的“大都市”形成了巨大反差,竟也分不出哪一个才是真实。
晓南拽了拽我,在他的引导下,我们在提前占好的位置上歇了脚。我看着他随意地在地上铺好塑料布,拿出还站着露珠的各样蔬菜,整齐地摆放好,高声叫卖起来。别看他个儿小,卖起东西来,那可是一把好手。我深刻怀疑,那些来买的常客,很多都是冲着他来的。就好像,他才是这个摊子的招牌,只要是他卖的东西,绝对是好货。不出我所料,我们只在摊位停留了1个钟头,带来的蔬菜基本销售一空,只剩下几个卖相不怎么好的白菜头。我以为买卖的游戏已经结束了,正要起身却又被他一把拉住。“再等等,还有一些呢。”他似乎早已习惯这番场景,我又讪讪地坐回到原位。“真是个铁公鸡,连剩下的白菜头都不放过!”我在心里暗自嘲笑他的精打细算,看着他自顾自地装起白菜头,就又疑惑了。
没有来客人,那他装菜的目的是?
正当我不解地看着他准备提问时,一位弯腰驼背的奶奶走到了摊前。“晓南,今天的菜卖的怎么样?还有多余……”奶奶话还没说完,连连咳嗽了几声。
晓南早已准备多时,眼疾手快地拿出包装好的青菜。透过塑料袋的遮挡,我看到了那些白菜头,还有他提前精心挑选好的几颗包菜,满当当的一袋子。
“王婆婆,今天的生意还行。但还是老样子,有一些没卖出去,都给您包好啦~”他熟稔地递过袋子,在我惊讶的眼神中,接过了王婆婆手里皱巴巴的几块钱纸钞。我愣在了原地,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明眼前的情况。直到王婆婆走远,我才回过神来。他的敬老之心和我的妄自揣测形成的鲜明反差,让他的形象在我心里再次更新,甚至可以和伸张正义的武松媲美。
“王婆婆有健忘症,家里也没人照顾,偶尔我也会给她捎点东西~”晓南一边打包收拾着,一边自顾自地说着,我也默默帮着他把剩下的东西整理好,眼眶有些泛红。
“呦!今儿卖的挺快,咱们一起走吧!”先前载我们来市里的三轮车主人开口了,他话音未落就坐上了皮凳,悠哉地等着我们。我们一前一后地,踏着铁板上了车,坐在后排敞口的座椅上。我记得城里也有这种载客的三轮车,只是妈妈觉得太危险,每回出门看到就拉着我走得远远的。但在村里,除了传统的牛车,这是最常见的交通工具。待我逐渐适应了三轮车的颠簸,开始欣赏起路旁的风景来。时不时会闻到三轮车的尾气,夹杂在刚收割稻谷尾杆的清甜中,混入我的鼻腔和思绪。一个剧烈的颠簸,三轮车驶过一块石坡,我再次握紧了铁栏杆把手,才发现晓南刚从休息的梦境中醒来。
不忍心打扰他,我从口袋中拿出奶奶绣好的沙包,捏着沙子玩起来。似乎为了加强我们的友情,晓南和我开始了谈话。这么说起来,也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些什么,我们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单独在一块了。
“那天晚上,你鬼鬼祟祟地在广播站干啥?”他向我投来狐疑的目光,眼神犀利,容不得我半句假话。
我仔细回忆着,“那天晚上”所指的是皮影戏那晚吗?难道……!
“我都看见了,和你一样。”他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我,在确认了我很难主动说出实情后,他先坦白了。
不可能啊,那晚心音和黎想的秘密,我才是那个唯一的见证者,莫非是由于我过分投入,忽略了可能存在的其他人?我的记忆仿佛开始褪色,正在更新着另一个版本,一个晓南也参与其中的版本。
在彻底明白了他的意思之后,我不禁感到失落。那个“唯一见证者”的殊荣已被剥夺,但同时我也庆幸着,这份记忆因为有了第三人的参与,变得真实清晰起来。我不禁好奇起晓南对于同一幕的感想,“你也给我讲讲呗~看咱俩能不能对得上”我撒着娇,硬要套出晓南的心里话。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嘛,就是看到他俩成为了好朋友,仅此而已啦~”
“好朋友??”我双眼变成了大大的问号,这难道就是男生的理性和女生的感性在事物理解上的偏差吗?明明就很罗曼蒂克!我气鼓鼓地双手叉腰,誓死捍卫自己的故事版本。相比我记忆里那个经过无数美化和加工的故事,晓南的版本似乎更加平白直述,也更无趣,真是没劲!我刚上头的热情被他浇灭了大半,把手上的沙包往他的身上扔去,惹得他直嗷嗷大叫。
不知道在我的臆想之外,还有多少个这个秘密的观众。至少我和晓南,或多或少地,都被心音和黎想初步建立起的“友谊”所感染,空气中飞舞着粉色泡泡。
不久前从妈妈那里听说,心音和晓南准备在村里办酒席,问我要不要回去。我突然停下脚步,任凭往事如烟般回溯到我的脑海,如血液倒流。当记忆的笔记本被再次翻开,他们相见的第一幕也逐渐清晰可见。心音和黎想,或许在我的童年回忆中只占有很小的一部分,但那个情窦初开的夜晚我始终记得,也延续了同样的感动。时隔20年,往昔的小伙伴们,他们都还好吗?我打开多年未用的聊天软件,看着上面发亮跳跃的头像,耳边传来古早的“滴滴”声,莫名心安。
“我们要结婚啦!”一个对话框震动弹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恶搞小孩子头像的所属者,是那个顽皮鬼黎想。对方的状态显示在线,我开始和他聊了起来。多年没联系,他好像一直没变,说起话来还是一半玩笑一半正经。我客套地跟他寒暄起来,但他似乎觉得我们之间不需要破冰这个环节,说话直来直去的,弄得我有些尴尬。
没等我开口问,他就提前揭开了惊喜。“新娘你懂的,除了心音也没别人了。”我看着他炫耀着新婚的甜蜜,也暗自为他们多年经营的“友谊”终于修成正果感到高兴。“我会回去的,给你们包个大红包!”我发送了个大笑的表情,他疯狂暗示“一定要是很厚很厚的那种啊!”。我笑了笑,关上了对话框。
在我准备下线的同时,我留意到那个处在阴影之中的头像,是一片云。能用得上这个图片的,只有晓南了。但这么多年,只听说他到城里打工了,但也不知道近期的消息。他还好吗?我鼻头一酸,那些记忆下冰山一角的暗流,即将喷薄而出、为了不让妈妈看出端倪,我调动理性,把它们压了回去。就快到婚礼的那天了。
上次跟黎想聊天时,我就有一个想法——为他们的婚礼写点祝词,因为单给红包太薄凉,连同这封信一起会更好一点。怎么开头呢?虽说30好几的我,从工作以来也参加了不下10场婚礼,听了各式各样的祝福信,但轮到自己动笔,脑子还是一片空白。我机械地在网上搜集灵感,但总觉得像隔靴搔痒,触不及那个真心。直到我点开校园青春偶像剧,看到那句闪烁的台词“年年有余,周周复始”,这才定下笔触的基调。
“我曾见证过许多爱情,轰轰烈烈的、吵吵闹闹的、甜蜜腻歪的,但这些都不如你们——细水长流般的。我一直很难相信,那种共同成长、陪伴式的爱情,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直到看到你们,从广播站定立的小约定开始,一步一步,携手走向共同的未来。祝福那过去的十年,也祝福你们未来的一生。”当我打下这段文字时,已经在回村里的大巴上了。那里的道路不再崎岖颠簸,从人们的装扮上可以看出,农村的生活水平有了极大的改善。农田被规划地极为平整,不少居民都住进了自家盖的新楼。我在镇中心的站台下了车,往提前说好的会面地点走去。怀着陌生的熟悉感和无比期待的心情,我缓慢前进,唯有脚下高跟鞋的“哒哒声”能让我获得一丝实感。村里,确实变化得不太一样了。
我还没走近,不远的银白色轿车上下来了一个身材矮小壮实的男子,那就是黎想了。还没见着面,他的问候抢先一步到了,“辛苦了,辛苦了,这么大老远过来……”他匆忙接过我手里的行李,领着我往车上去,我这才看清他的脸。和记忆中的瘦削脸庞不相同,他的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眼角处尤甚。长年的劳作让他的四肢变得健壮,步伐轻松自如。浑身上下唯一不变的,是那一张一合的厚嘴唇,我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见到我,是挺开心的吧?”他打趣道,拎着我的行李,丝毫不费劲。
我笑而不语,没有预想的生疏和尴尬,心里反倒轻松起来。一路上他跟我东扯西扯,从村里的变化到国家扶持的政策,头头是道。我在感叹他的生活变化如此之大的同时,也为自己不了解最新的社会动态而感到惊讶。像是给我上了一堂扎实的社会课,黎想说到最后,终于反问起我的现况来。
“还是老样子,跟妈妈住在城里呢,正常上班和生活。”我淡淡地答道,跟村里发生地巨大变化相比,我的人生轨迹似乎有些平缓,没有什么波澜。
“不是问你这个,你和晓南,后来怎么样了?”他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个我逃避了很久的名字,再次明目张胆地闯入我的生活,不留一丝情面。
“高中那会,就断了联系……”看我不愿多说,他也就没继续问下去。为了活跃车内的气氛,他又讲起自己求婚的整个过程,但我却陷入了沉思。他会来吗?虽然高中那次的“分手”有些惨烈,但也许我们之间,还是有重新做回朋友的可能的吧?我望着窗外,艳阳当空,没有一丝云彩。
第二天就是大喜之日,村口的大树下摆放了30桌宴席,为黎想和心音即将举行的婚礼预备着。后厨不停地忙活着,由两家亲戚组成的大军正在紧锣密鼓地备着菜,色香味俱全。我已经好久没有吃村里的公期了,就是按照时节安排的大餐,也是一个走街串友的好场合。我盯着桌上的红烧肉看了一会,还是转身离开了。跟正在精心梳妆的心音相比,美食的诱惑,还是能够抗拒。我轻轻敲了敲房门,里面应了声,我便推开门走进去。
心音和我印象中相比,长胖了不少,圆润的体型在长辈的眼里很讨喜,对我来说却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这种变化。当我进门时,她正在摆弄着橙色的眼影,金色刺绣的晨袍还披在身上,面容有些疲倦。
房间整体的布置是橙色色调,和心音的装扮很相宜。她一看见我,激动地从凳子上一跃而起,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说“你回来啦~”。和儿时的腼腆害羞相比,现在的她更加热情和活泼,有点当家主母的意味了。我也紧紧握住她的手,阵阵暖流从手心处传来。“打扮得怎么样了?需要我帮忙吗?”我点了点头,提醒她不要耽误了重要的时辰。
“小鹿,你来帮我画眼影好不好?我手笨,总是画的太浓。”她重新回到梳妆台前,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向我发起了求救。
我看着镜中的她,也晃了晃神,连忙挑选起合适大小的眼影刷子,在她的脸上作起画来。化妆对于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从大学开始我就跟着美妆博主的视频学练了好几个学期,直到把自己妆后画得判若两人才罢休。舍友们也直呼“照骗”,这也许是对我化妆技术的最佳证明。
我比划了下,打算给心音画一个唐朝国风的妆容,正当我准备下手时,门被“嗖”地一下推开了。“姑娘们,咱们动作得快点,一会还有后面的安排呢~”婚礼主持人陶白打断了我原本周密细致的计划,催促起来。我加快了手速,连扑粉的动作也变得流畅起来。
10分钟后,整体妆容完成。要我评价,效果可达8分。按照网上的步骤,我将能用得上的技巧手法都使出了,但同一款修脸塑形的技法,在心音的脸盘上好像直接被吸收了,弱化到细微。正当我再准备拿起刷子,做最后的努力时,心音拉着我面对面坐下,似乎有话要说。
“你还记得晓南吧?前不久我们联系上了,他现在在云南支教,赶不回来,但……”她停顿了几秒,看我表情平静,又接着说:“他寄来了这封祝福信。”像是等待已久,这封朴实的信件,经由心音的双手,穿越了时空和距离,来到了我的手里。“我想让你也看一看。”她叹了口气,整理好衣服上的饰品,走出了门,留下我一个人。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陈设还是那个陈设,但是其中的气氛却不同了。我细细抚摸着粗糙的信封,犹豫着要不要现在打开,它会破坏我此刻因为他人的幸福而触动的心情吗?它会一语道破天机地泄露多年前那个秘密吗?它会谈论起我们吗?
想到这里,我还是好奇而勇敢地抽出信纸,打算一探究竟。
“致最美的新娘和最幸福的新郎:我是晓南,你们青春爱情的另一个见证者。想必你们还不知道,我和小鹿早在广播站看到你们定下约定的那天开始,就对你们的故事充满了无限的期待。相信她也会拥有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请将我的与她的合并,作为对你们最崇高的祝福,祝福你们的往后余生。”
看到最后,我必须坦诚地承认,晓南的文笔确实比我好不少。没有太多感动,反而觉得很自然,仿佛我们都又回到了那个热闹而小心翼翼的夜。在那个夜里,一出出好戏正在开场。我把信纸折起来,后面的内容我早已知晓,这个原汁原味的版本,晓南告诉过我,而那时我们,正颠簸在回村的三轮车上。我的脚挨着他的,他正在昏昏欲睡。
我擦了擦眼角的泪光,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庆幸我和晓南还可能在新的时间里,做回好朋友。现在是时候整理好心情,为眼前的婚礼喝彩了。
没过半个钟头的功夫,酒席的桌子已经被各色菜肴填满了。我看着色香味俱全的特色菜,肚子也开始“咕咕”叫起来,我顺势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在我身边围坐着的,是刚回村的其他孩子,有的在城里打工,有的顺道回家看望父母。只有我一个人,为了惦记了许久的特色菜大费周章地请了假。哦不,主要是为了他们的婚礼。
主持人清了清嗓子,开始暖起场来。他说了很多个我并没有完全听得懂的方言笑话,唱了很多遍早已过时的流行歌,直到我吃的八分饱时,他才正式介绍起黎想和心音来。农村的婚礼和城市的不同,仪式感少一些,招待感多不少。为了每位到场的宾客都能够尽情吃喝、得到充分的照顾,他们夫妻俩穿着厚厚的婚服,一桌一桌地转悠着,仿佛成了现场的配角。当他们终于转到我们这桌时,我正往嘴里塞着红烧丸子,还没咽下去,就听到黎想有些醉意地说:“许小鹿,一会儿,你得上台致辞哈!”刚放进嘴里的丸子瞬间不香了,没想到,这家伙在这儿等着我呢。
他像是终于大仇得报的君子,快活地牵起心音的手,走远了。我又想起那个和他比赛捉蚂蚱的夜晚,我压倒性的胜利让他失去了孩子帮的威信和统治,后续他还被我欺负了一段时间。现在可倒好,不仅剥夺了我继续享受美食的权利,还硬要我把内心的悄悄话公之于众。我就应该偷偷把祝福信交给心音的!我大喊后悔,但主持人已经抢先一步叫住了我,该我上台了。
我慌忙将卡在喉咙的丸子吞下肚,万一讲着讲着,丸子不小心飞出来可就很难收场了。我擦了擦嘴角的油,揣紧我的祝福信,仿佛它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刚开始读得磕磕绊绊的,耳边时不时传来场下一些孩子的笑声,但读到后面,我已经全然不在乎了。脑海中再次回放了他们的故事,那个夜晚,那个怦然心动的牵手。这一幕幕通过文字的形式述说着,我即既是读者,也是听众。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到达了信件的休止符——最后一个句号处。接下来,就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我望着正席上还没来得及吃上几口饭的心音、喝得有些多了脸颊通红的黎想,才明白过来,作为他们爱情的见证者,这一使命,我已圆满达成。带着远在天边晓南的祝福一起,为过往的一切画上了句号,迎来了故事的新篇章。再次祝福着他们,我被主持人请下了台,之前的紧张感终于消失一空,我的好胃口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