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数了?继续啊~”后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的战友晓南终于登场了,没有错过这最精彩的彩蛋环节。
小跟班没辙了,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数着,直到灯罩里的最后一只蚂蚱被点名,最终的结果揭晓。73!我以压倒性的优势击败了对手,现在轮到他们大眼瞪小眼,在原地面面相觑。
“你作弊!一个人怎么可能捉这么多!一定是晓南帮的你!”孩子头儿拒绝承认已经落败的事实,反咬我一口。众人把注意力转向我和晓南,饶有兴趣地观起战来。
“来这之前,我可一直在村长家里维修灯泡呢,他可以替我作证。”仿佛早就洞悉了这番情形,晓南徐徐说道。原来他之前的缺席,正是为了这一刻而准备着。他深刻明白对方的特性,预判到在最后关头会出现反水,所以提前作了安排。我对他的佩服,又多了一分。
这下,孩子头儿哑口无言了,众人静默。
“胜负已定,是你该兑现诺言的时候了!”我开心地比着“耶”,放肆地大笑起来,之前的苦恼和紧张瞬间烟消云散。晓南为我鼓着掌,山里回荡着清脆厚实的掌声,石头爷爷也一起见证了这一刻。
“说吧,你想要什么?”孩子头儿无奈地摊着手,突然没了之前嚣张跋扈的气势,低着头任我处置。
“你必须向那天哭鼻子的女孩道歉!”我一声令下,才想起那天气血上冲,竟然忘了问她的名字。
“哪个?哦你说胖妞啊,她……”他话音未落,我就一个爆栗给了过去,话头掐在了后半截。
“你不准叫她这个绰号,还有你们!要是让我再听到一次,你们就完蛋了!”我把双手的指节拗得“咔嚓”响,眼睛瞪得像铜铃,差点要飞扑上去。他们只好不情愿地点头称是,也真的害怕我不由言说就开打。
“女孩子真是可怕,哦不,我说的是有力量。”在回去的路上,晓南形容起我的英雄壮举。因为绝对的胜利,我的心情大好,就不跟他计较了。粗心大意的我把所有事都抛在脑后,殊不知一场暴风雨正在朝我逼近,我的左手臂处,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噗嗤噗嗤”地敲响了隔壁家的房门,今天是孩子头儿兑现承诺的日子。
“你怎么比鸡还早?”他没好气地把门打开,睡眼惺忪地看着我,一脸茫然。
“你可要说话算话,不然我每天都来叫你起床!”我朝他正式地笑了笑,做了个鬼脸。
“我的姑奶奶,你可饶了我吧,这还在暑假呢。我听你的,今天好吗今天!”他一边打理着鸡窝似的头发,一边含糊不清地应答着。
“成~”我笑得越来越灿烂,期待已久的正义终于在今天上演,好戏即将上演。
待他洗漱完毕后,我跟在他后面,准备去女孩的家里坐坐。原本我以为平常走的小道已经是路势最差的,没想到,我们越走到后面,路面越泥泞,拖鞋两侧沾满了几尺厚的泥巴。虽然步伐有受到一些影响,但我的心情依旧美丽,期待着见面的那一刻。
“那个女孩子,到底叫什么名字哦?”我戳了戳一直走在前面开路的头儿的脊梁骨,好奇地问道。现在我和他,已经握手言和,所以也就不再向之前那样敌对地打闹。
“这我也不清楚,看大家都喊她’胖妞’,也就自然这么叫了~”他漫不经心地随口一说,我的火气顿时又上来了。
“怎么能随便给别人取外号?!还是个不好听的!”我气鼓鼓地朝他喊着,在他的背上猛地一拳。
“我的姑奶奶,您下手可轻点儿。她被这么叫,也不是我的过错啊”他龇牙咧嘴地跳了跳,用手捂着背上火辣辣的一片,向我求饶。
“算了算了,一会你得好好跟人道歉,听到了没?”我瞧他那副可怜样儿,还是放过了他,关心起剩下的路程来。从我们走出村口,已经20分钟了,路边的景色从小麦田变换到水稻田,也没见一户人家的影子。太阳升上来了,阳光毒辣。我的左边手臂越来越疼了,起初还是一个鼓起来的小包,我就没怎么留心。现在在阳光底下一看,才发现已经红肿成了一片,泛着黑紫色。
“你这是被火蚂蚁给咬啦!”他看我停下来,把头凑过来看了看,这么判断着。
“哎呀没事啦,回去涂点药膏就完事了。”他突然这么靠近,搞得我有点难为情,我故意转移注意力,指着两点钟方向的一处茅草屋,“是那儿吗?”我问道。
“这样不行,你还得……没错没错,咱们总算到了。”他的思绪被我扰乱,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只好点头。
我们敲响了房门,屋里似乎没人,没有一声应答。于是,我们机智地绕到屋子后面,在水井旁边找到了女孩,她正在清洗蔬菜。看到我们不请自来,她似乎吓了一跳,连忙说让我们进屋坐,一边又端起茶水招待我们。
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我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们今天来,主要是他要跟你道歉。”我用手指了指邻居,他害羞地挠起头来。
“道歉?”她差点将盘子打翻,顺势扶着桌角,满脸疑惑地看着我们。
“那天你经过村口,我喊你……实在对不起哈”邻居的声音细若游丝,低沉得像是蚊子的嗡嗡声,我听的不真切,打算让他再来一遍。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他这回的声音大了不少,似乎已经从刚刚颓靡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我叫心音。”她害羞地说,仿佛第一次正式地回答这个问题,也第一次获得了别人的注视和重视。
“多么美的名字啊”,我脱口而出。心音,心弦之音,天外来物。
“嘿嘿……”她有些感动,有些不知所措,有些可爱。两只小手拘谨地叠放在一起,麻花辫上细细的汗水晶莹剔透,粗麻布上的花朵图案似乎被点燃、开始绚烂起来。我侧头看了看邻居,他似乎呆住了,直愣愣地盯着心音,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着迷。我推了推他的手,他才醒悟过来,双手接过心音递来的水果。是蜜柑,沁人心脾的甜味儿,犹如初见的美好。
“心音,以后我就这么叫了,再有其他人乱喊绰号,看我不揍扁他!”邻居边咬着汁水丰富的蜜柑,一边义气地说着。这家伙,终于上道了,我满意地舒了一口气。事情总算有了个圆满的收尾,我的注意力开始脱离旁人,转移到自我身上。我的左手臂,确实越来越疼了。
最疼的那几晚,我持续地发着高烧。奶奶研磨的药膏不起作用,只能起到短暂舒缓的作用,但不能根治。看我脸色差,脸颊发烫,她有些担心,在屋子里不停踱着步。怕她太操心,我狡辩地说只是比赛时着凉了,又喝下了她熬制的几碗中药,但烧未完全退去,我还经常犯恶心。
手臂上的肿胀处开始溃烂,刚开始我还能愉快地参加邻居孩子们组织的探险活动,后来就根本去不成了,只能在家的周围活动活动。晓南过来看望我,给我带来不少好玩的小玩意儿。有用竹叶扎成的蛐蛐,有纸糊的灯笼,还有他做的“蚂蚱之家”——就是一个塑料瓶子,里面装着草叶,瓶盖处开个口,好让里面居住的蚂蚱们自由呼吸。但我总是提不起兴趣,直到他问起我的伤势:“自从伤口发炎以来,你发烧了多久呀?”
“差不多两星期?”我数了数手指头,仔细计算起来。
“都隔了这么久了?!你必须去县医院看看!”他惊呼,“蚂蚱之家”的住客们被他这么一震,四处乱跳。
“就一点小伤嘛,奶奶说再多喝几服药,就没事啦”我口头上安慰着他,但心里明白这样的治疗,并没有多大效果。只是抗拒医院浓重的消毒水味、难以预知的医疗环境和看似不太专业的医生们。最重要的是,药片的苦涩感,一直是我逃避的根源。我的头捣得像拨浪鼓,就差没说出“NONONO”。晓南看我态度坚决,也拿我没办法。
就在他走后的那天夜里,我的手臂又开始疼起来。这次跟以往不相同,我发起了高烧,说话也时断时续。奶奶轻拍着我的脸,看我有点迷糊的状态,手上的伤口开始流脓,便着急地冲出门去,奔向晓南家商量对策。那是夜里3点,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不同寻常“咚咚咚”大力敲门的声音。
“奶奶是你啊,发生什么事啦?”晓南披着件军绿色外套,拖鞋只穿了半只,一手扶着门。
“小鹿这孩子,她……”奶奶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道,还没等她把话说完,晓南迅速地扣紧门栓,飞一般地越过月光、西山和麦田,来到了我的床边,一把抱起我,往县里的医院奔去。他似乎早已知晓我的痛苦,我心口难开的隐忍和奶奶束手无策的无助,又像个英雄般的,拯救我于水火之中。
他一路上跑的飞快,像是会轻功的艺人,熟稔地穿梭于每条街道,直到医院的大门口。被他抱在怀里的感觉,我记得不太清了。虽然事后被邻居无数次地问起,但我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颠簸又安心。像是坐着过山车般上下晃动,又感觉被温暖地包裹着,安心又舒适。这就是我能够感知到的全部,可能晓南的讲述,又会是另一个版本。直到现在,我还抱有无尽的好奇。
县医院虽然是24小时开着,但晚上只有一个值班医生和部分药房开放着。保安大叔半睡半醒地值着班儿,直到我们打破这一如往常的宁静。“哒哒哒哒哒……”晓南并未休息片刻,又在医院的地板上跑起来,直奔急诊的房间。
“大夫,大夫!”他一声声呼喊着,像是举旗呐喊的斗士,急切地呼唤黎明的到来。
“出了什么事了?”唯一值班的年轻医生听到动静后闻声赶来,白大褂的领子歪斜着没折好,听诊器也错位地搭在脖子上。仿佛是被临时排上场的援兵,他还没完全进入状态。
“小鹿她手臂的伤口感染,发烧也已经有两个多星期了。”晓南流畅地说着我的病情,就像是他自己才是那个病号。听到前半部分,医生的表情比较平静;但对于后半部分,他的面容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两个多星期?怎么不早一点过来!”指责的语气仿佛变成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在我们上空。昏迷中我又想起了那天晓南来看望我的下午,也是同样劝诫和建议,情况似乎不太妙。
“是我们的错,大夫您就帮忙看看吧!”听到晓南求饶的语气,我莫名觉得很生疏。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万能手,从修理灯泡、捉蚂蚱,到帮村长管理花名册,样样在行。村里的长辈,一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都会向他求助,最后总是以圆满解决而告终。但这次遇到的我的问题,他第一次束手无策起来。
年轻医生检查了我的伤情,给我量起体温来、他似乎也清醒过来,开始承担起医生的真正角色。“40度……”从直观显示在水银上的刻度读数,晓南和他共同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们不约而同的陷入了沉思。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是奶奶来了。
“医生,还有的救么?”伴随着奶奶哭腔一般的询问,年轻医生看着焦急的两人,见怪不怪地说:“当然。”奶奶和晓南这才松一口气,也不再两腿发软。
年轻医生双手插在口袋里,神色自若地开起处方来。像是在喃喃自语地说道:“其实啊,小孩子发烧就是个小事。低烧嘛吃点布洛芬就可以,烧得厉害一点反正阿莫西林总有用。”他在处方单上飞快地写着,我的病痛在他眼里似乎特别渺小。不到10分钟的功夫,诊断完成。
奶奶提着一小袋子药片,花花绿绿的小药丸被包在小小的纸袋中,像是彩虹糖。我在医院又睡了一会儿,晓南看我呼吸平稳,就又背起我,往家的方向走去。他的肩膀小小的,投在地上的影子也小小的。但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背着我一口气能跑3公里,如有神助。
回到家后,奶奶把晓南打发回了家,开始戴着老花镜读着药包上的说明,准备给我服药。不知是医嘱不清,或是那晚的月光昏明,奶奶错看成了成人的药量。那晚的药片,我服用了正常剂量的两倍。就这么连续吃了5天,我的高烧终于退去,奶奶高兴坏了,准备给我煲点补汤,也直夸年轻医生的经验十足。
在那个医疗条件落后的农村地区,虽然各项资源配套跟上了,但人才素质良莠不齐。那位年轻医生开的处方,换作在今天,一定会被归类为严重的医疗事故,进行追责。但时过境迁,相关的人和事都已难以追溯,这段记忆早已慢慢淡去。唯一留下的,就是积聚在我幼小身体内的超量抗生素,没有被合理转化,反而被充分吸收。这就为后来我的发胖体质,埋下了伏笔。
在长大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为妈妈和乡下奶奶之间的疏远而疑惑。当回忆拼图慢慢浮现、趋于完整,那耿耿于怀在妈妈心中的刺,我才终于知晓。也许是那次不同寻常的高烧和抗生素,使我的体质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也正是由于这种变化,我一直生活在肥胖的阴影里,举步维艰。
通过不断地收集资料,我了解到,造成肥胖的原因有很多,不只是单一的暴饮暴食。家族遗传、巨大压力、激素类药物的副作用都有可能导致肥胖。相关数据显示,肥胖人群在总体人群中占比10-12%,青少年肥胖的比例在逐年上升。看到这里,我内心中长久以来的负罪感消失殆尽,也慢慢将自己的角色从少数的边缘者调整至自然状态,但这并不轻易。我深知,我们身边还有很多被“肥胖”这个字眼困住的人们,无论是从生理还是心理上,都需要我们更多的关爱、包容和理解。也许未来有一天,他们能够从阴影中走出,站到阳光里,我暗自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