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且回到沈家,傅青山和刘能已在前堂等候,他们同意杜且的偿还契约,但三分利的期限是一年,一年未还清,再涨一分利,逐年递增。若是杜且不同意这份新借据,八大商户会联名递状书,请泉州知府和南外宗做一个公平的裁定。
这是杜且不愿意看到的。沈家眼下势单力薄,南外宗已从沈家占尽好处,手开始伸向其他的商户。为了讨好八大商户掌柜,南外宗定然会授意泉州知府有所偏向,而弃她于不顾。
既是可以预知的结果,杜且也不会自信地以为,自己是东平王的义妹,会因此得到更多的眷顾。义妹与眷顾,不过是当初要她下嫁沈家的手段而已。
三年过去,她看尽人情冷暖,早已心如止水。
可是一年的时间……
杜且拿着她和傅青山、刘能草拟的契约文书,陷入良久的沉默。
掌灯时分已至,灯火次第点亮,一室的光亮也没能带给她太多的慰藉。
她这半生,都在岂能尽如人愿中惶惶度过。半生飘零,皆不得愿。曾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也在脑海之中过尽千帆,可没有一桩按着她的意愿展开。
冬青送来夕食,杜且把饭菜一扫而空,全然没有前几日食不下咽的萎靡。
杜且取下鬓边的白花,换上竹钗,道:“我还要出门,你让人备轿,我要去蕃坊。”
“可眼下这时辰,你去蕃坊作甚?”
“据说弃之好酒,男人酒后最易许下承诺。”
城南蕃坊是蕃商聚集区,因地域不同、生活习惯相异,朝廷在靠近码头的城南特地僻出一处供久留泉州的蕃商居住,每年到此贸易的蕃商也就很自然地选择城南附近的客栈。
由唐而宋,泉州城的海上贸易兴盛近百年,蕃坊已成了城中村,商肆林立,酒坊客栈通宵达旦,自然也不缺少慰藉海上客商的舞娘歌伎。
高挂大红栀子灯的酒坊前,站着一名身着素服的女子,面若桃李,清冷如霜,似月华如练,又似山花次第,圣洁美好。
她身后的侍婢春桃为难地看着那盏红栀子花灯,“奴婢听说挂这种灯的酒坊,都是有酒娘陪酒的风月之地。大娘子你确定要进去吗?”
杜且也犯难了,她差人打探到弃之除了四进茶馆,晚间常居之地便是这处一醉酒坊,可并没有告诉她这不是一家普通的酒坊。
“大娘子,不如等明日,明日再去那茶馆。”
杜且摇头,“酒坊而已,没什么可怕的。”
可是在走进一醉酒坊之前,杜且还是带上她的帷帽,把自己半个身子都笼在白纱之内。
弃之在二楼栏杆处与人斗酒。酒刚过三巡,便看到入门处一个素色的身影进退维谷,在她的周遭围了一圈酒醉的男人,有人试图撩起她的帷帽欲轻薄于她,都被她身上的侍婢挡开了。
她怎么会找到这里的?弃之抚额摇头,唤来小满去给杜且解围。
弃之身边的酒友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把目光投向近门处的杜且。
“那是何人?”
“看她的打扮,会是沈家那小寡妇吧?”
“弃之,你何时招惹了这临安的贵女?莫不是韩寿偷香?”
“听闻这位杜大娘子十分了得,夫君新丧,她就敢上酒馆来了?”
“守寡三年,活寡守成死寡,这小娘子活成这般死气沉沉,也是可怜。”
“全城都在看她的笑话,而她却大摇大摆地出门。沈严没死之前,也不见她出大门半步。”
三名酒友掩饰不住地好奇起来,杜且的名气甚大,见过她的人却不多。但关于杜且的传闻,却从来没有消失过。以官宦之身嫁入大海商沈家,而彼时沈严已出海贸易,她孤身一人完成婚仪,成了沈家的大娘子。三年来,她从婆母手中夺走掌家之权,又执掌沈家的船坞商号,看起来在情理之中,但又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弃之懒得解释,旁人爱调侃什么,他也左右不了,但杜且的闺誉,他多少还是要解释几句。
“一个深闺妇人,能踏进这酒坊一步,都算是胆色过人。你当是话本子呢,女子逛个妓馆都轻车熟路,游刃有余?你们以为她是走投无路,求到我这吗?”弃之冷笑,“她这是知道,我与盛平号素来不睦,来与我做交易的。”
“她能给你什么?”酒友问:“全城皆知,风行号上的货,没多少值钱的东西。”
弃之不禁发问:“可是你我之中,有几人亲眼见过?”
三名酒友的注意力都在斗酒上,对杜且没太上心,让弃之赶紧把人打发了,不要扫了斗酒的雅兴。
说话间,杜且已经被小满带上来。她仍是带着帷帽,双手藏于袖中交握在身前。
“小可知道你一定会再来。”弃之斜倚在座榻上,衣裳半敞,露出结实白皙的胸膛,鸦发半散,垂于身前,烛火明灭间,他唇角噙着的笑意妩媚而又残忍。
“你也看到了,在你来之前,小可正在与哥几个斗酒。”弃之执壶斟酒,案上一排的酒杯悉数倒满,酒香顷刻满溢。他瞥了一眼杜且发间的竹钗,笑容依然残忍而又轻佻,甚至还带着一丝嘲讽的轻视,“我们这四人,只要你喝倒任意一人,小可便当你赢了,同意与你合作,娘子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