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张璁呢?
七次会试落第,入仕五年竟然就能够巡抚湖广,自己还要听他的命令。心里怎么可能舒服。
张璁笑着道:“汉昭烈帝入益州,武侯治理益州施以重典。蜀郡太守法正质疑,言道:‘高祖入关中,除秦国之苛法,约法三章,宽禁省刑。关中之老百姓,无不感念高祖恩德。今武力据益州,未能垂恩德于地方,反强加压制地方,如何取信于地方。望公能刑少禁缓,以争地方士人之心。’。武侯回道:‘先生知其一,不知其二。秦以暴政虐民,民不得不反。高祖约法三章,乃针对此弊病,随采取宽刑弛禁。然益州情况则不大相同,刘璋暗弱,地方豪强做大,以致德政不举,威刑不肃。地方豪强专横跋扈,为所欲为,君臣之道,破坏殆尽。地方豪强专横,刘璋未能治理,却给予高位,予以安抚。刘璋顺从地方豪强,施以恩惠,地方豪强却无感恩,反而轻慢无礼。这才是益州最大弊病。如今我们威之以法,地方豪强才能知晓何为恩德;限制爵位,爵加之后,才能感受爵位的尊荣;刑法和恩赐相辅而行,上下程序正常,政治才能清明。’”
张璁讲了当年诸葛亮治理益州的事情。
其实这个事情大家都知道。
能够中进士的,应该说只要是能够中举人的,关于诸葛亮的事迹,都是了如指掌。张璁继续道:“如今湖广之情形,和武侯治理益州之时的益州情形颇为相似。宗藩在地方无人节制,土司管辖之地成为国中之国。且因历史原因,湖广大半人口都是来自其他地区的移民,在漫长的迁移过程当中,他们更重视宗族。宗法高于国法,宗族威严高于官府威严。还有千里湖广,各种贼寇横行,目无王法,不把官府放在眼里。这些人都视大明律为无物,都轻视朝廷存在。不仅不懂朝廷法度,对于朝廷恩赐理所应当。此正是地方宽松之原因,也是湖广最大弊端。因此想要治理湖广,首先必须要威之以法,让所有人明白大明律的威严。只有树立朝廷威严,官府命令才能够贯彻下去。”
杨守礼忍不住看了侃侃而谈的张璁。
杨守礼在湖广多年,对于湖广的情况比谁都熟悉。他只是不服气张璁这样骤然处于高位的人。可是随着张璁对于湖广的分析,杨守礼心中还是很赞成张璁的说法的。
也是比较佩服。
张璁来湖广不过三个月时间,就已经如此敏锐的抓到了主要矛盾。
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湖广的确是如此。
宗藩、土司,乃至于当地的百姓,都对于朝廷法度没有畏惧。对于宗藩来说,“大明律”根本不在意。土司更是一方土霸王,完全不懂“大明律”。而当地百姓,多是从其他地方迁移而来,光是从江西迁移来的移民就占据湖广人口的两三成之多。对于他们来说,宗法最重要。国法是比不了宗法的。
官府威严在湖广,真的是降到了最低点。
湖广的发展有限,湖广在大明朝存在感低,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张璁就是要改变这个情况。
“张中丞,那你的意思是,应该从哪里开始?”
“杨按察使,你在湖广多年。你认为湖广最不把‘大明律’放在眼里的是谁?甚至在明面上随意践踏‘大明律’的是谁?谁最怠慢‘大明律’,那么就从谁开始。”
“张中丞,你应该知道。不管是你,还是我们按察使司,都没有权力对宗藩做什么。”
杨守礼一下就明白张璁的意思。
谁最不吧“大明律”放在眼里,谁随意的践踏“大明律”,当然是湖广的这些宗藩。对于这些宗藩来说,只要不是牵涉造反这样的罪名,那么朝廷对他们基本上都是睁一眼闭一眼。
一些触犯法律的事情,普通人做了是罪名,但对于宗藩来说算不上是什么罪名。
土司虽然不懂“大明律”,但心里还是畏惧朝廷,不会明面上跟朝廷对着干。那些百姓心中虽然宗法大于国法,但让他们真的和官府发生冲突,他们还没有那样的胆量。只有宗藩是真的不把“大明律”放在眼里。
可是宗藩的事情太敏感,地方巡抚不用说,就是按察使司也没有权力管。宗藩真的犯法,乃至于天怒人怨,按察使司同样管不了,更不用说派人抓他们。顶多就是上奏弹劾宗藩,让朝廷,让皇帝决定。
张璁笑笑。
道:“杨按察使,宗藩有问题,就交给刚刚成立的河南都察院。他们最重要的一个任务,就是盯着这些宗藩。至于我们既然动不了宗藩,难道还动不了宗藩家奴?动不了宗藩姻亲?我们抓不了宗藩,难道还抓不了宗藩姻亲和家奴?相比起宗藩来说,抓这些人总该是按察使司应该做的吧。”
杨守礼是能臣,看看他抓捕那些湖广盗匪就知道。
那些横行湖广多个地方的盗匪,哪一个不是狡猾如狐狸。多少地方官府想方设法都没能够抓住。可是杨守礼出手,很快就清理了大量的盗匪。
这就是能力。
但是让他直接和宗藩对上,他还是犹豫的。
杨守礼不像是张璁这样。张璁是榜眼出身,入仕之后就进入了翰林院,成为了皇帝的近臣。后来更是成为皇帝的宠臣,王瓒、王宪这些皇帝提拔的官员也都把张璁当成是自己一派的,而彭泽是因为政治理念的相近,所以非常器重张璁。因此张璁就像是做了火箭一样升官。
他有后台,可以不害怕。
但杨守礼只是普通官员。在地方上当官,靠的就是硬邦邦的政绩。在朝廷当中,并没有什么后台。杨守礼想要的是,靠着自己的政绩,让朝廷某个重臣看上自己的能力。
仅此而已。
所以还是有很多顾虑的。
张璁就算办砸了一件事情,还有下一次机会。可是杨守礼他们,一旦办砸了一件事情,或者是得罪了一些大势力,那么就再也没有下一次机会。
“杨按察使,湖广是朝廷试验省份,朝廷都在关注湖广的情况。皇上也在关注湖广。皇上最欣赏的就是那些有魄力、有能力的官员。若宗藩那边有任何压力,我一力承担。”
张璁毕竟只是湖广巡抚。
而且张璁明白,自己是孤身一人来到了湖广,在湖广完全是从零开始。想要在湖广做一番事业,必须要在湖广本地官员当中,选择一些合作者。有些事情必须要得到这些人的支持。
而且一个上位者,最大的能力就是充分发挥手底下官员的能力。
杨守礼就是张璁非常看好的官员。
有能力,而且对于湖广的情况很熟悉,更重要的是在朝廷没有多少助力。一旦为自己所用,未来自己手中就能够多出一个有能力的干才。
“张中丞,你真的认为没有问题?”
“当然。”
“张中丞,下官实话实说。我在湖广快十年时间,先是担任按察佥事,后来担任按察副使,现在担任按察使。我手中关于宗藩的资料有一叠,你要是真让按察使司出手,你在湖广就很难过一个安稳的年了。”
杨守礼死死地盯着张璁说话。
杨守礼对于湖广很熟悉,对于宗藩的情况也是很熟悉。宗藩姻亲、宗藩家奴在湖广犯事,多少卷宗都在按察使司压着。以往的湖广按察使司官员,都不敢处理宗藩的事情,所以这些卷宗都是封存的。
杨守礼不是那种从外面调过来的按察使。
而是在湖广官场一步一步升官的,对于这些都非常熟悉。因此只要是杨守礼开始动手,能把湖广闹个天翻地覆。到时候张璁这个湖广巡抚,日子过得就绝对不会安稳。或者说身上的压力可不会小。
特别是湖广和河南不一样。
杨守礼也听过河南的事情。桂萼他们清查宗藩土地,闹得河南宗藩很是生气。但他们能做什么,顶多就是不停的在朝廷弹劾。因为河南离京城太近,而且作为中原地带,周围全是朝廷卫所。稍微有风吹草动,朝廷都能够派遣大军解决你。所以一直以来河南的宗藩,虽然数量不少,但一个个都是很老实的。哪一个敢跟朝廷真的龇牙咧嘴。
真正敢跟朝廷打仗的,那都是离朝廷比较远的。
山高皇帝远才有这样的胆量。
宁王如此,安化王也是如此。都是因为远离京城,因此可以慢慢的积蓄力量。而湖广宗藩,虽然比不上宁王、安化王那样,敢于和朝廷直接对峙。但湖广情况复杂,这里什么势力都有,乱哄哄、乱糟糟的。湖广离京城也比较远,因此湖广宗藩和当地一些势力勾结,是比较严重的。
宗藩自己不敢直接闹事,但在背后鼓动一些势力闹事,却是非常有可能的。
也就是说张璁真的要这样,湖广很有可能出现大事情。
“我倒是希望不安稳。”
张璁冷笑。
因为湖广情况复杂,特别是宗藩、土地问题很多。因此改革需要威慑力。本来湖广总兵是丰城侯李旻,不过之前调入京城整顿京营。等镇远侯顾仕隆解决了贵州的问题回京之后,镇远侯顾仕隆全权负责整顿京营。当然从职位来说,武定侯郭勋总负责京营,但郭勋只是名义上的。
朱厚熜重新让丰城侯南下,任命丰城侯李旻镇湖广、贵州总兵官,也就是统一负责湖广、贵州。这是因为历史上贵州是从湖广分出去的,所以才有这样的特殊职务。
然后任命负责打造京营火器部队的西北名将王效为湖广总兵,任命梁震为湖广副总兵。从京营、顾仕隆带到贵州的部队,各调一部分部队,组成湖广部队。同时也负责训练湖广本地军队。
打起来才好。
很多时候朝廷为什么做事情束手束脚,就是因为没有正当理由,你凭什么处理他们。不过如果他们闹事,那就是正当理由。张璁看着依旧有些犹豫的杨守礼道:“杨按察使,皇上对于湖广的期待是,让湖广成为大明朝的粮仓。皇上亲自关注这里,这是我的机会,也是你的机会。”
杨守礼心中不停的摇摆。
想了好一会道:“张中丞,按察使司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