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哪里的话,您的朋友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孔安国时常来伏生这里,一方面是学学问,一方面也是认识认识一些厉害的学者:“张苍先生,久仰久仰。”
“孔老夫子的后人,果然有规矩。”张苍看着孔安国的坐姿,便明白了真正的儒家人是什么样的。
“谢张苍先生夸奖。”孔安国做事很有礼仪,也是因为身为孔子的后人,做起事来几乎是事事有规有矩。
这点伏生早就习惯了,但张苍却皱起了眉头:“安国啊,你平日里生活,这是这般做派吗?”
孔安国知道张苍的意思,便解释道:“张苍先生,这不是做派,而是该有的礼仪。”
“过了过了,你可能没往外走过,外面的人不讲那么多礼仪。”张苍的意思是,外面的人不是不讲理,而是这么繁杂的礼仪,几乎没有人愿意去做。
“所以秦世无礼,二世而亡,汉世稍重礼仪,也不免磕磕绊绊。唯一讲礼,方可让汉世帝国,永远传承。”孔安国说完后,张苍的眉头皱的更深了。而伏生显然是早就领教过孔家人的风格,在旁边悠然的喝着茶水,一点都没反应。
张苍本想让伏生说点话,但伏生就是不表态,一直在喝茶。
“老兄,不说两句?”张苍见孔安国还在喋喋不休,作为客人也不好和主人进行争辩。
“安国,这礼仪太过复杂,岂不就变成法了?”伏生一句话,就让喋喋不休的孔安国闭上了嘴。
作为法家的张苍,瞬间的看到了希望:“法虽然在夏世就有了,但法家却是在周世从儒家分化而来的。所以安国啊,这儒法不分家。只要做事有一定的规矩,那就可以了,没必要做那么多复杂的行为,没有那个必要。”
“张苍先生此言差矣,儒分法,就是咱们华夏的文化出现了问题。想想法家人的行为吧,什么连坐,车裂,腰斩,这都是野兽般的行为,哪里能用在人身上?如果统治者坚守儒家的礼仪,咱们都讲仁心,那么这天下哪里还会有战争,更不会有戚夫人的惨案。”孔安国的做派其实就是孔家人的做派,几乎是不给任何人机会。所以孔家人虽然受世人尊敬,但实际上却被世人隔离,成了异类。
“胡闹,从周世儒家兴起开始,你见过哪个统治者用儒家?他们都是傻子吗?讲礼仪没错,但一些太过于复杂的礼仪如果继续下去,那岂不是跟巫师们一样了?”张苍是法家人,也是个暴脾气。但突然这么一开口后,也觉得作为客人有些过分了:“安国啊,咱不是有意和你吵,仁心没有错,但人性更重要。法家之所以从儒家分出来,就是因为在人性中也有恶的影子,这是谁都改变不了的。所以治国来说,还得用法。”
“荒谬,人世间有恶便有善,而善之心比之恶,占绝大数。法是来制裁小人的,儒才是真正高尚的学问,是来治君子之心的。”孔安国的话让张苍彻底受不了了,但又不好发作,便只能扭头看向伏生,寻求伏生的帮助。
伏生也不想让张苍和孔家人闹矛盾,毕竟两者代表的都是华夏的文化:“你们二人争辩的内容,统治者都不会管。但你们也要清楚,当下咱汉世帝国的国体,是道家的无为而治。不管是儒家和法家,都不可能在这个时期,战胜道家的。”
“这个时期...伏生老兄,您的意思是,换个时期?”张苍反应的很快,引得孔安国也是一样:“老师,您说的时期,是什么意思?”
“跟社会发展有关。不管是什么家,其实内在意义都是与民向善。而与民向善的根本,也无外乎统治者需要百姓安稳。但若是有些统治者需要拳头来做事了,哪里还会管你是什么教派的,对吧。”伏生的话让张苍和孔安国都闭上了嘴,半响张不开嘴。
“高祖之后,经济发展良好。但百姓们过得并不好,你们二位说说,是什么意思?”伏生转移了话题,张苍来了兴致:“当然是诸侯王们了。他们在其领地之内就是个土皇帝,碰上好一点的还好,碰上...碰上淮南王刘长那样的,怎么可能好?”
孔安国知道张苍是淮南王刘长的相国,但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张苍先生,淮南王他...怎么了?”
“他早晚造反,我待不住了便来到伏生老哥这里。”张苍越说越气,最后气的差点连桌子都掀了。
孔安国心里虽然也有想法,但还是按照儒家人的礼仪,先把桌子摆好,上面的东西也都一一放好后,才继续问道:“张苍先生,您若是有证据的话尽管说出来,我们孔家人门生多得很,咱的学生中有一位叫司马迁的,向来喜欢记录事情。若淮南王真的造反,咱必让司马迁在咱华夏的历史上,好好的记上他一笔。”
“司马迁...谁的孩子?”张苍常年当相国,当然知道帝国一旦稳定后,选拔的人才都算是贵族的后人。百姓若想成为所谓的人上人,几乎没有可能。
“是咱汉初五大夫司马谈的儿子,现在在咱这里学习儒家的知识,今后好成为一名好人。”孔安国这样的孔家人,是几乎没办法和外人聊天聊长的。所以伏生也是怕孔安国后面的话越来越难听,便让孔安国把学生司马迁叫来,好换换口味。
司马迁就住在孔府上,研究的还不是儒家的知识,而是整个华夏的历史。被孔安国召唤的时候,正在研究九黎族首领蚩尤,所以一时不想动身:“让他们再等等吧。”
此时来叫司马迁的是一个叫董仲舒的人,是慕名而来学习儒家文化的众人之一。只是董仲舒和司马迁还不一样,认为儒家虽然高尚,但确实有些事情过于繁杂,尤其在礼仪上,得稍微变一下。所以二人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儒家人,都在借住儒家人的优势,来研究自己喜欢的东西。
“一个伏生,一个张苍,这二位你都不看看,今后可就看不到了。”董仲舒知道如果司马迁不去,自己也没有机会和伏生与张苍聊一聊。
“今天看不见那就明天,明天看不到就后天,实在不行今后咱登门拜访,这可以了吧?”司马迁本就因为蚩尤的一些历史记载不全而感到头痛,此时被董仲舒烦着,一时间心烦意乱。
“你也不看看那两位老前辈什么岁数了,今日不见,万一明日走了,你去哪里找?”董仲舒的话司马迁算是听明白了,这走了不是去别的地方,而是去阴间:“行了行了,跟你去,跟你去。”
司马迁走到哪里都愿意背着一些书籍和工具,因为总觉得人的脑子再好,也不可能什么都记得:“这个你帮我背上,谢谢了啊。”
董仲舒的年纪要比司马迁大得多,但司马迁显然不在乎这些。
伏生张苍和孔安国吃完饭的时候,董仲舒才带着司马迁姗姗来迟,见到了这些老前辈。
“晚辈董仲舒,拜见伏生前辈,拜见张苍前辈。”董仲舒毕竟是儒家人,做派很让孔安国欣慰:“仲舒来了。”
“老师好。”董仲舒刚说完话,一旁的司马迁便打了个哈欠:“各位前辈好啊。”
董仲舒在前,司马迁在后,二人的行为都不相同,这让孔安国觉得有些丢脸:“司马迁,为师就是这么教你礼仪的吗?”
司马迁没了办法,便把儒家人那一套礼仪都用上了:“老师,这行了吧?”
孔安国早就领教了司马迁的做派,所以只是摇了摇头,也没有什么办法:“你们二人还没吃东西吧,来,一起吃点东西。”
在伏生和张苍的示意下,董仲舒和司马迁做了下来。而司马迁则不管别人,率先的吃了口肉后,突然说道:“怎么饭菜凉了?”
其实饭菜是热的,只是司马迁的那一套儒家礼仪用完后,时间之长让饭菜都凉了。
“安国兄你看看,这一套儒家礼仪用完后,饭菜都凉了。”张苍都这么说了,但孔安国还是不认:“这司马迁礼仪做得不对,若咱来做,一样的行为绝对不会这么久,饭菜也绝对不会凉。”
伏生一看张苍和孔安国又要吵,便让董仲舒把饭菜热一下:“把饭菜热一下吧,这单消失都能较起劲来。”
在董仲舒去热饭菜的时候,司马迁那恍惚的眼神让伏生来了兴趣:“你父亲是司马谈?”
“伏生前辈,您见过家父?”司马迁才十岁出头的孩子,离开了父亲这么久,也是有些想念。
“有过一面之缘,但并不是很熟悉。可咱知道,你父亲也是研究历史的,对吧?”伏生顺便看了看司马迁背来的包袱,里面都是各种华夏的历史:“你在研究蚩尤祖宗?”
“嗯,这位祖宗的事情,好像被人篡改过。”司马迁的话让孔安国都来了兴致:“司马迁,话可不能乱说,毕竟是咱华夏的老祖宗。”
“老师,就是因为是咱华夏的老祖宗,咱才用心去分析的。”司马迁稍微的讲解了一下自己对于历史的了解,让伏生都为止动容:“历史是人写的,人必然有私心,所以后人研究的历史终归不是现有的历史,很难分别出真假。”
“所以才需要我这样的人才,尽可能的通过分析,来让真实的历史展现于世间。”司马迁一谈到自己的理想,就会迸发出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的行为来。
伏生和张苍相视一眼,明白了司马迁这个小娃,将来一定是个人才:“那你说说,什么是需要研究的历史?”
“比如...天子还是代王的时候,代王后到底是不是吕家人,她的死,以及孩子们的死,实属蹊跷啊。”司马迁一张口,连孔安国都坐不住了:“司马迁,伏生前辈让你说历史,你说现在的事情做什么?”
“老师,如果这些事情在咱们的世代里不搞清楚,那么今后再有我司马迁这样的人出现,岂不是要重新的分析和研究?”司马迁年虽不大,但说话的口气当真不小:“这时尚谎言太多了,所以老师的儒家才会处处碰壁。所以张苍先生的法家才会有时好用,有时不好用。历史是一面镜子,统治者可能藏起来,但他永远存在,不是吗?”
司马迁的意思是,只要每个世代的历史都是真实的,那么后人才可以做到真正意义上的以史为鉴。要是历史都是假的,那么华夏的后人所了解的一切,都将没有意义。
“即便这样,老夫也不建议你研究代王后的事情。毕竟是现世的,天子还在。”张苍的意思是让司马迁该研究研究,但必须等到天子刘恒离世之后,才能把代王后以及孩子们的真实情况公布于世。
“要是这样,要史官做什么?”司马迁瞧不起长安城里的那群史官,认为他们是被统治者绑架的人,是只会描写皇帝的丰功伟绩,至于做错的事情,能不提就不提。
伏生和张苍都认为司马迁是个难得的人才,而且还是个年轻的人才,都不想让司马迁出事:“这点你说得对,史官就是用来做实事的。不过你还太年轻,很多文化还没有学到位。怎么样,来我这里学习学习文化如何?”
伏生本以为自己主动开口,司马迁会立即同意。但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了个董仲舒:“伏生先生,让司马迁给您学习的事情推一下吧。他的儒学还没有学好,整天晃晃悠悠的,这样不行。”
董仲舒不想让现在的司马迁去伏生那里,就是怕伏生把司马迁带‘歪’了。董仲舒觉得经过自己改良过后的儒家才是现实意义上的儒家,才是能被统治者接受的儒家。而能够让自己的儒学发扬光大的人,司马迁是现有的人中最为优秀的。所以董仲舒希望偷偷的让司马迁跟自己学习,而不是直接去伏生这里。
“司马迁,你觉得呢?”伏生是觉得自己年龄大了,搞不懂哪天就离开了人世。像尚书这种华夏继位重要的知识必须有人继承,而司马迁就是这个最合适的人。
“我哪都不去,我得研究历史。”司马迁见热菜上来了,二话不说就开始吃了起来,搞得老师孔安国心里那个气啊:“还是没礼貌,在场的人哪个不是你前辈,就不能让前辈先吃吗?”
“前辈不是都吃过了吗?”司马迁有时候是烦死了自己的老师孔安国:“都吃过了还不让吃?”
司马迁吃饭的速度很快,这也是人在吃饭的时候容易思考,很容易的想到往日努力思考都思考不出来的事:“我吃饱了,我得研究历史了。”
伏生和张苍还是相视一眼,纷纷放下了吃了半饱的饭菜,转头来到了司马迁的身边,开始询问司马迁关于华夏的理解。
“华夏?这太大了,很难说。”司马迁不想浪费时间,但伏生和张苍不依不饶,搞得司马迁实在没了办法:“咱觉得吧,华夏实际上就是三地联盟。”
“三地?哪三地?”伏生让董仲舒收拾完饭菜,赶忙沏了壶茶,想慢慢的听司马迁讲历史。
“炎帝黄帝蚩尤,三地势力合成后,华夏便有了。”司马迁认为,不管是炎帝黄帝还是蚩尤,其统治能力都是差不多的。即便是最后炎黄联盟赢了,蚩尤所在的势力也不可能完全的瓦解。所以与其叫炎黄,还不如叫一个新名字。
“那盘古祖宗怎么算?”张苍认为华夏是从盘古老祖这里开始的,而炎帝黄帝蚩尤距离盘古祖宗的时间也很长,华夏的起源之事,很难落到后辈中。
“这不难分析,万事都有个头,咱们华夏的头就是在盘古祖宗身上。只是那个世代还是个乱世,没有人能站出来统一一下。谁都觉得自己是华夏,所以纷争就来了,最后由炎帝黄帝蚩尤三位祖宗经过融合,这样华夏不久稳了吗?”司马迁认为华夏的源头也在盘古祖宗身上,只是到了炎帝黄帝和蚩尤之后,才有了所谓的正统。
伏生和张苍显然是没有研究过远古的事,所以对司马迁这位还不满二十的年轻人,更多了几分期待。
武安国和董仲舒在看到今日的司马迁时,也觉得司马迁的思想是超前的,甚至可以说是超越了各家固有的文化。
“继位前辈,咱还有些事需要回去,你们的话,咱记住了。”司马迁说完后便开始准备东西离开,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司马迁突然开了口:“若咱能有机会跟天子开口,咱一定要好好的问一下天子,代王后和诸子的死,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司马迁一步一步的走了出去,伏生皱起了眉头大声喊道:“若天子的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代王后的事,你还敢问吗?”
“那是当然,人生在世早晚得死,事情搞不成清楚就要搞清楚,这才是学史之人应有的本质。若没有这等思虑,就不要探究真相了。”司马迁头也不回的说完了自己的理解,伏生张苍孔安国和董仲舒待在屋子里,久久无法平静。
一时间,整个院子里也在回荡着司马迁临走时的话。
“这孩子...有心了。”伏生望着司马迁消失的背影,认为汉世能有这等人物出现,是何等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