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唐重进了屋，唐老爷才扭头揉了揉阿秋的小脑袋，叹了口气道：“唉……小月秋啊，委屈你了。” 说不委屈那是假的，但说委屈又等同于抱怨少爷，这是下人的禁忌。 所以阿秋只能垂着头不吭声。 “这些时日，我忙着外面的事情，疏于对唐重的管教。他的事情我多少有听说，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就给你换个地方，你也不用伺候他了……” “奴婢……奴婢……” 阿秋吭哧半晌，才说道：“奴婢多谢老爷好意……但……但还是不必了。” “你确定？”唐老爷挑了挑眉毛：“这样的事情再来几次，你不烦我都要烦了……” “不是的……”阿秋依旧垂着头：“夫人对奴婢说过，等她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要奴婢把他当弟弟一样照顾……” 唐老爷知道，这个夫人说的是自己的原配发妻，一时间也恍惚了一下。 时至今日，他依旧深深的爱着那个女人。 可自古情深不寿，造化弄人，老天总是喜欢安排让人措不及防的剧情。 唐老爷抿了抿嘴，又轻轻揉了一下阿秋的脑袋，开口说道：“好吧，如果这是你自己的想法，那我也不会强迫你。 但如果今后你反悔了，一定要过来找我。” “奴婢谢过老爷。”阿秋小鸡啄米一样的点着头，愁云惨淡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些许笑意。 打发走了阿秋，唐老爷看向书房内坐在椅子上竖起耳朵偷听的唐重，狠狠地哼了一声。 唐重顿时正襟危坐，然而唐老爷进屋反手关上房门的第一句话便是：“谁让你坐下的？” 唐重一愣，然后噘着个大嘴，老大不情愿的站起身来。 唐老爷背着手转到书桌后面，自顾自的坐下，瞪着唐重，缓缓开口道：“关于最近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别看唐老爷胖乎乎的看着很面善，但菩萨尚有怒目之时，更何况在一群精明的商人之中脱颖而出的唐老爷。 因此，他的表情看似照平时没什么变化，可站在他面前的唐重偏偏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针刺般的难受。 他垂着头不敢说话，这时唐老爷又说道：“以前你是个很让人省心的孩子，为父甚至觉得咱们老唐家能出你这么一号人物，实在是不容易。 可你这次大病过后，怎么忽然跟变了个人似的？难不成这一次从鬼门关外走一遭，又叫你生出了什么心得不成？” 唐重正欲说没错，我就是生出了要及时享乐的心得时，唐老爷继续开口，把唐重嘴边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为父还听说，你这一次病愈过后，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你连咱们家是做什么的都要向旁人打听，甚至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这事儿是真的？” 唐重张了张嘴，最后低声道：“孩儿若说是真的，您……相信么？” “为父自然不信。”唐老爷像是听到了什么无稽之谈一般，笑着摇头。 不过内心里，唐老爷也在打鼓。 毕竟那天柳老道的模样他可是真真切切的看在眼里。 柳老道身为一名优秀的大夫，自然是知道什么人能活，什么人会死。 而且这么多年了，这老道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听说他师父，那个叫什么真虚道人的活神仙还是当初在皇帝身边呆过的，这样的人，心理素质应该不会太差吧？ 可即便如此，柳老道见到自己儿子起身，还是惊慌失措的大喊诈尸，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在他眼里，唐重当时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而且根据柳老道之后十分上心，隔三岔五就过来拜访的态度来看，唐老爷严重怀疑，或许并不是他的那个灵丹妙药把唐重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而是唐重起死回生了。 不得不说，唐老爷之所以能够在一群精妙狡诈的商人中坐到领头的位置，那还是有点本事的。 前些天对儿子捡了一条命回来，他欣喜的无以复加，根本没有多想。 但这几天，处理事务的闲暇之余他冷静的思考了一下，这件事确实有些诡异了。 不过唐老爷并不知道，这个看似不着边际的想法，实际上就是正解。 “或许你只是这次受的刺激比较大，短时间内想不起来了而已。” 唐老爷接着问道：“但你应该没有忘记你娘的遗嘱吧？” “……” “……” 爷俩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唐老爷张大嘴巴，不可置信的问道：“你……真的忘了？” “……我……嗯……” 唐重不知如何回答，他想硬着头皮蒙一个，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你曾经在你娘的坟前发过誓，说等到你死的那天你都不会忘记，等到了下面你还要把她对你的嘱托一字不落的复述给她……这些你都忘了？” “……嗯……” “天哪……” 唐老爷实在是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发妻的死，对于这对父子来说都是不小的打击。 当然唐重一开始并不知情，等他懂事之后才明白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病痛如何折磨都无法击垮的人，却第一次产生了轻生的念头，因为这件事使他憎恨起了自己。 唐老爷真心觉得这事在唐重脑海里的烙印足够深刻，毕竟他也认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看着自己儿子跪在妻子的坟前磕头磕的血肉模糊的场景。 而事实是，唐重忘记了。 看着唐老爷茫然无措的模样，不知为何，唐重内心有了那么一丝酸涩。 他是个孤儿，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爱或是被爱的感觉。 即便是在他交过的女友身上，他也没有体会到这种美好。 忙碌的生活，生存的压力，让一切美好的事务没有多少驻留的时间。 在那个连上了床都不会结婚的年代，即便是所谓的情投意合，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的美称罢了。 就在唐重开始嫉妒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被深深爱着的时候，唐老爷却忽然大步从书桌后走了出来。 一把捉住唐重的手腕，不由分说就领着他朝外面走去。 “哎呀！爹！您这是带我去哪儿啊！” 唐老爷出门就吼了一嗓子备车，从没见过老爷这般模样的仆役们赶紧准备马车到大门口。 唐重半路问了一声，被唐老爷狠狠瞪了一眼，随后唐重也就再也不吭声了。 不过心里，唐重却是提心吊胆。该不会自己穿越被唐老爷发觉了，要把自己灭口？或者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去，做什么邪术仪式把原本的唐重给招魂回来？ 拽着唐重，唐老爷一路来到大门口。 马车早已备好，不由分说，唐老爷就把唐重往车厢里塞。 车夫瞧得也是心惊胆战，忙问唐老爷要去哪儿。 “下柳坡。” 唐老爷淡淡的回答道。 天色近晚，车夫本身还纳闷唐老爷要备车干嘛。 一听说去下柳坡，车夫便是恍然大悟，点了点头，他应了一声，等到唐老爷也上了马车，便甩动缰绳，赶着马朝下柳坡的方向前进。 车厢里的气氛是格外的凝重，唐重不敢看唐老爷，唐老爷也懒得看唐重。 就这样一路无话，颠簸着来到了下柳坡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车夫出来前就准备了灯笼，用火折子点上了火，把灯笼提在手里，便走在头前领路。 马车停下的地方是一座看上去有些老旧的牌坊，上面写的什么，太黑了唐重没看清。 过了牌坊之后，登上一座土坡，眼前便出现了一片村落。 村落背后则是一片片种着庄稼的田垄。 唐重恍惚间觉得这地方很熟悉，便站在那愣神，仔细回忆这是什么地方。 “跟上。” 对着还在发呆的唐重，唐老爷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声，便继续背着手走在提着灯笼的车夫身后。 唐重赶紧跟上，车夫和爷俩前后脚进了村。 有那没睡觉的老人，三五成群的聚在一块儿，瞧见唐老爷，热络的喊着阿旭，三娃子一类的称呼，而见到唐重，他们则更是惊讶无比。 “哎呀呀，这孩子……这孩子怎么都长这么大啦！” “不对啊，三娃子，你儿子不是一直病得下不了地吗？一年能来上个三次都算是稀奇的，怎么今天下黑还把人领来了？” 唐老爷随口应付，说孩子想他娘了，说什么都要来，这才过来的。 晚辈嘛，免不了被这帮长辈一顿掐脸捏肩的。 这让从来没有过这样经历的唐重极度的不适应，不过看着那些老人欣喜的表情和慈爱的眼神，唐重又觉得，这种感觉……似乎也不错。 可惜唐老爷并没有让他享受多久，一路领着唐重从村子里穿过，来到了后面的竹林。 又往前走了差不多有二里地，登上一座土坡。 在车夫手里提着的灯笼照映下，唐重看到的是一片整齐排列的墓碑。 从坡顶那一座单碑起，如同金字塔的造型一般向下延展。 唐重瞬间就明白了，这里便是唐氏一族的祖坟。 如此说来，方才经过的村落，大概就是他们唐家的老家了。 唐老爷瞥了一眼唐重，随后拉着他到一块墓碑前。 “跪下。” 唐重瞅了眼碑名，小字他看不太清，只看清两个大大的‘贺氏’二字。 这就是埋葬着自己‘生母’的坟墓。 唐重也不多言，乖乖跪了下来。 只见唐老爷迈步走上前，用手攥着袖子，轻轻擦拭着墓碑上的灰尘，柔声道：“春娘，我带孩子来看你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