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的酒已没了形体,仿佛化作了轰隆隆的声音,在嘈杂的巨响下掩藏着一些人声,和迁却听不分明。他想听得更清楚一点,又抖抖瑟瑟地端起了碗,喝了一大口,等那团燃烧的水落了下去,才说:“那、那也没、没……”
他想说没关系,却不知怎的,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想说没关系,他不配这家业,他不配他老爹,他不配和家武艺。
他想说没关系,若谁想要,便由他拿去这家业,认他老爹,学这武艺。
他想说没关系,反正那些本不该是他的,反正和迁,也不过就是个,矮、穷、挫。
他想说没关系……可是那轻轻浅浅的几个字仿佛刀刃,卡在他的喉咙里出不来,生生哽着,割烂了他喉头血肉。
没关系?
黄酒后劲本足,酝酿片刻,便又轰轰烈烈地由内而外,发出酒力来。这初冬料峭之时,和迁竟觉得自己仿佛要烧着了,他用力脱下身上的夹袄,把仅剩的单衣襟口也扯开。
“没、没……”却依然说不出那几个刀刃般的字。
脑中轰隆隆的声音更响了。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遥远的天边碾压而来,又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和迁的身体里破土而出,他不能逃避,却害怕得不能自已。他只觉得眼前这笑眯眯的人,以及他视线所及的所有人,都会在下一刻化身厉鬼扑上来,把他的骨肉渣滓都吞噬殆尽。
和迁抖着手,几乎是用洒的给自己倒了碗酒,又再抖着手,把一整碗酒咕嘟咕嘟地灌下。他求助般地站了起来,四顾惶然,只想找到什么能给他点安心的东西,比如翠儿,比如陈傻子,比如……
可那些都不属于这里。和迁近乎绝望地扭过头,朝窗外看去。
脑子里喧嚣不停的声音在那一瞬间戛然而止。
“哟,”陆有仁的声音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鉴城真是地邪,说谁来谁。咦,那位姑娘是……”
在对影楼二楼的窗下直对着,和迁看到了和靖夷。一如既往的温柔敦厚,一如既往的风度翩翩,一如既往的让人挪不开眼。
而和靖夷身边正与他谈笑的,是一位与他站在一起,登对极了的女子。唇红齿白,眉目清丽,可不正是任大小姐。两人正于一处摊前说笑,和靖夷从摊上拈起一朵珠花,替任大小姐簪在鬓边。任大小姐今日穿一身桃红,脸上带着浅浅的笑,虽浅,却与和迁往日所见的温和隔膜的笑不同,直带起颊上两片红云。那绛色红云如桃花一般深艳而能驱寒,照得二人周身三尺之内,严寒不近。
轰隆隆的声音消失了,血冷了,眼前清晰了。
被掩在噪音底下的那个声音,忽然清晰可闻。那个声音字正腔圆地在和迁脑中念着那三个字,反复循环。
和迁一屁股坐了下来,双眼空茫,盯着眼前空空如也的酒碗。
“瞧瞧他,春风得意啊。”陆有仁的声音阴魂不散地响起,“和兄弟,你既不想听,我再说也是白说了。本来么,他和靖夷再怎么心术不正,拿走的东西,和兄弟你也都不在乎。他现在没学过和家祖传的心法,外家功夫便已经如此惊艳,和总镖头真要是传给他了……不过,不就是和家祖传的心法吗,你也不稀罕。”
不稀罕?是啊,不稀罕。他不过是自打会走路起,就巴巴地趴在演武堂前看父亲兄长练武而已;不过是做梦常梦见自己舞刀如风,挥拳若虎而已;不过是在父亲说他不能练内家功夫的那天晚上,默默地哭了一夜而已。
“我看这势头,和总镖头大约是想把他过继来当儿子了。和镖头对和兄弟你本来就有误解,如此一来……不过,不就是一个和总镖头么,你也不稀罕。”
不稀罕。他不过是从小便喜欢偷偷地仿效老爹,偷尝他爱喝的茶,偷穿他爱的颜色,偷读他爱的书而已;不过是愿意代替兄长去死,以换得爹一个夸奖而已;不过怀着一点隐秘的渴望,希望老爹能摸摸他的头,夸他是个好儿子而已。
“……我看和靖夷现在在打任大小姐的主意,嗨呀,这门亲要是攀上了……不过你也不稀罕。”
不稀罕。他不过是偶尔会梦见任大小姐而已;不过是在听到邻里嚼任大小姐的舌根时,破天荒地发狠打人,最后被和老爹揍得起不来床而已;不过是因为偶然知道任大小姐喜欢看桃花,夜里摸进她隔壁的院子剪枝,只为了让那家桃树最艳的那一枝能探进她家院墙,结果摔断了腿而已。
“……这样和靖夷便能顺顺当当继承和威镖局了,这你肯定也不稀罕。”
不稀罕。他不过是在和威镖局出生长大而已;不过是从小便喜欢听演武场里传来呼喝的声音,数镖局厅堂的每一块砖瓦而已;不过是默默地记住了镖局里的每一个镖师趟子手仆役家里的景况,会在年节偷偷往那些押镖而死的人家里送些年货而已。
“说着我都有些眼红了,这和靖夷真是运气好,碰上只肥羊,肥羊还愿意挨宰。和兄弟不理俗事,你可知道你家镖局现在在江汉的名声,可知道那任大小姐家境,可知道……”
不稀罕,不稀罕,不稀罕。
陆有仁的声音越来越远,和迁一碗又一碗,木呆呆地喝着酒,而脑中那三个字,却越来越清晰响亮。那三个字写起来,仿佛像是“不稀罕”,读起来,却读作——
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试过努力过,却一事无成。
不甘心自己所应有的,要落入他手。
不甘心自己所爱的,要装作不爱。
不甘心自己所愿的,只能深埋心底。
可是不甘心又能怎样?和迁生下来便是个窝囊废,生下来便注定一事无成。
可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一辈子只能做和迁,一辈子只能——
矮、穷、矬。
“……和兄弟,我说了这么多,正话也说反话也说,你还没半点动容?若是担心别的,大可不必,因为我这人急公好义,路见不平便浑身难受,必会帮你。只要赶走那和靖夷以后,你能与我陆家——”
陆有仁的声音忽然被一阵笑声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