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手快脚地换了装,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壮年渔夫。韦圆苑扮成渔婆,两人由临江的山崖上攀下去,山下小河湾里早已泊着一艘渔船,两人解开缆绳,摇船顺流而下。冬日清晨,江面白雾蒸腾,十步之外不辨人形,这一艘渔船,在白雾之中,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按照原本商定的计划,韦氏兄妹离开无尽观之后的第二天上午,就在芜湖被一个见过方梅山的道士认了出来,其时韦明佗正在救治一个突发眩晕、倒在路边的小贩,随手一针,小贩应针而起。韦明佗把脉时探得小贩近日后脑受过撞击,稍有淤血,因此这几日一直眼花头晕耳鸣,于是借着行针之际,潜运内力冲开淤血,那小贩立时耳聪目明,惊喜过望,跪地便拜,引得路人尽皆侧目,韦明佗假扮的方梅山也因此被认了出来。
芜湖当地的官员如获至宝,立刻将这位梅山先生请到府衙去供了起来,严加保护,当天下午便送上官船,由水师护航,顺流而下,打算到扬州之后再沿运河北上。
孰料船至金陵时被水贼劫击,那伙水贼旨在阻拦方梅山北上为蒙古太子诊病,为此不惜杀掉方梅山这位国手名医。混战之际,方梅山与他随侍的药童不幸落水,江流湍急,又兼冬日水寒,方梅山二人穿得厚重,一入水便被卷到水底,再无踪影。水师大搜十日,一无所得。
接到这个消息时,宋域沉刚好收拾了最近一批前来送死的贼寇——白莲会已经无法煽动在宋域沉手里吃过大亏的各路群雄,只好亲自上阵,所以这一次侥幸活下来的五名试药人都是白莲教徒,而且筋骨刚健、悍不畏死,倒是上好的试药材料。
方梅山听到消息后,很是松了一口气。他平生救人无数,到老却被不少当年受过他恩惠的人以大义之名横加追杀,饶是他心胸如何开阔,也不免暗生愠怒,更有重重担忧。有了这样一个消息,各路人马对他的追杀想必会松懈下来了。
宋域沉却说,没有真正确认方梅山的死讯,总会有人不死心。无心算不过有心,为万全计,不到真金太子的病情尘埃落定,方梅山决不能公开露面,也不可放松警惕。
方梅山觉得此言有理,而且无尽观中的日子其实并不难捱。
宋域沉每天清晨会抽一个时辰查验他带到无尽观来教导的那些孩童的练功进度,然后整个上午都用来听方梅山讲往日医案,同时将乔空山的旧日医案仔细道来,与方梅山探讨每个医案中的下针用药之法,两相对照,琢磨其中利弊,再将这些医案细细记录下来;下午则与方梅山一道往药堂地牢去查看那二十三个试药人身上的药效,同样分门别类地记录下来,以备日后查阅。这期间方梅山每日早晚还要去为昭文母子诊脉,顺带将无尽观中其他人的脉象也轮流摸一摸,或者亲自去看看那南荒毒种长势如何。
所以方梅山过得很忙碌,忙碌之中,每每见了宋域沉,又很是感慨。乔空山的这个宝贝弟子,于医道药理以及人身奥妙果然很有悟性,真可惜不能叫他继承自己的衣钵。
残冬将尽时,屡战屡败的白莲会迫于死伤惨重,终于不再试图攻入无尽观,重新缩回了赣州境内。
无尽观周围十余里行人绝迹,强贼巨寇侧目屏息而过,不敢稍有停留,只有食腐的鸦群越发繁盛起来。
此后乌朗赛音图曾经入观一次,看望昭文母子。只是走了这一遭之后,即便是见惯了杀戮与鲜血的乌朗赛音图,也觉得无尽观外寒煞之气太重,令人心悚,不敢轻易再来。方梅山每出观一次,回来后总要皱着眉头向宋域沉道:“此地阴寒,不宜养生。”
若非无尽观地势高亢,日光明亮,围墙又修得格外高耸,阴寒之气难以侵入,方梅山早有迁居之意。虽然如此,他还是提醒宋域沉,昭文母子不宜在此地久居。即便宋域沉有意将这无尽观留给阿钧,最好也等到阿钧成年之后,阳气充足时,才可留居观中。
金城之深有同感,向宋域沉说道:“无尽观外,立春阳生,虫蚁繁衍,毒物滋长;盛夏暑重,毒气蒸腾;秋冬肃杀,阳和不长。观内的这一点阳和之气,尚不足以与之相抗衡。”
别人长住无妨,昭文母子却恐怕委实不宜。
宋域沉很烦恼。他一心一意要将无尽观打造成铜墙铁壁,外敌不但难入,而且不敢入。不想这坚城初成,便事与愿违,其他人都可以住,唯有身体柔弱的昭文与幼弟不可久居。
然而宣州将军府,昭文是决不能也决不会再回去了,他必须要为昭文找到另一处安身之地。
只是眼下,昭文和幼弟还必须躲藏在无尽观中。因为真金太子刚刚病逝,王庭动荡,江南各路义兵趁机揭竿而起,白莲会也在赣州起事,各地镇守大将忙于镇压,真是处处烽烟。
领兵镇压宣皖南与浙西各地义兵的是那格尔。宣州将军府的精兵强将,自此役始,渐渐移交到那格尔手中,乌朗赛音图则坐守宣州策应。
秘营探子探来的消息说,皖南各处乱兵中有白莲会的军师,白莲会向来擅长使用一些神神鬼鬼的手段,因此秘营主将建议那格尔寻一两位得道高人同行,以便在交战时破除白莲会的邪术。
统领宣州道教的无尽观观主有穷,本来是最合适的人选。白莲会在他手中吃过大亏,临战之际,必然畏缩不前、未战先怯。不过秘营主将不敢提起、而那格尔则决不会提起有穷这个名号。最终随那格尔出征的,是开元寺的两位有道僧人。
江南各地义兵数百起,其中声势最浩大者共十八起,人称十八路反王,其中有自立旗帜者:闽中畲族头领陈大举拥兵十万,建年号“昌泰”,自立为王;粤地循州畲民钟明亮部属十万,割据秀岭,钟明亮战死后,所部奉其木主为神;浙东台州宁海人杨镇龙部属十二万,杀马祭天,声称受天符举事,自称大兴国皇帝,建年号“安定”,所部皆在额上刺“大兴国军”四字;白莲会社圣人杜可用于赣州起事之际,自称天王,建年号“万乘”,信徒称其为万乘天王,又立小茅阇梨之徒为国师,以便于收拢江南诸地小白莲宗信徒。
另有奉赵宋年号者:闽中黄华部属二十万,尽皆剪发文身,号为“头陀军”,用前朝末帝“祥兴”年号,闽中民户数百万,依附黄华者十之四五;浙东青田吴提刑起兵,自署为两浙安抚使。
宋域沉在沙盘上将各路战况一一排出,昭文此时已经行动自如,心绪复杂地看着沙盘上的各色旗帜。她自然希望蒙元败走,就此退出江南,但是复国之后,自己何去何从,长子与幼儿又如何安身立命?
宋域沉大约可以体会昭文的心情,想一想道:“母亲不必担心,眼前局势虽然纷繁,其实大局未乱,所以不会有意外之变。”
金城之点头:“蒙元气运正盛,短短一二十年里,的确难有大变。”
方梅山居然也颇有同感:“年纪轻轻,身强体壮,哪怕生了重病,也容易治啊。”
宋域沉看看手中探报,随手拔掉了广东境内的一面义兵小旗。昭文知道这表示又有一路义兵被剿灭,不觉心头一沉。
宋域沉嘴角带着一点讥笑:“这面小旗是新会人林贵芳与赵琅铃,两人是异姓兄弟,一同举事,号称拥兵二十万,官军数次围剿皆败走,然而不过几次胜仗之后,两人便为由谁称一之事反目成仇。同知广东宣慰司事王守信招降了林贵芳之弟,搜罗林氏族人,由此迫降林贵芳,又驱使林氏为前锋,灭了赵琅铃所部。”
他又点一点福建境内的一面小旗:“这是黄华。黄华之前,占据闽中的是陈大举。陈氏一族,世世为闽畲首领,所在山洞山寨上百处,易守难攻,易出难入。江浙行省征蛮都元帅完者都、右副都元帅率大军征讨,斩首二万级,陈大举仍据五十余寨,有众十万,而完者都五个万人队的精锐损失近万,粮草不济,寸步难进。陈大举本来可以耗过这一次进剿,可惜陈黄两族世世为仇,黄华又不满陈大举自立年号,故而被完者都逼降之后,为其引路,连破陈大举十五寨,直至最终诱杀陈大举于千壁洞。”
宋域沉侧过头来看看昭文等人:“所以说,江南义兵虽多,可惜各自为战,甚至自相残杀,故而难以撼动大局。我们在这儿等上半年,应该可见分晓。半年之后,局势平静下来,那时再做打算也不迟。”
他说得确定,昭文心中不知是欣慰还是怅然。不过她终究轻轻叹了一声,低头亲了亲怀中呵欠连连的幼儿,转身离开了。
方梅山盯着沙盘上错杂纷乱的小旗良久,叹了口气:“我还是在这儿等上半年再出去吧。”他已经年老,不忍心再面对那样的疯狂杀戮与遍地鲜血了。
他这一辈子救了很多人,但是总有更多人在他眼前死去。这样的场景,令人心太过沉重。
宋域沉敏锐地感觉到了方梅山身上的悲伤之气,年老者忌大悲大喜,以免有伤心脉,他立刻探询地叫了一声:“梅山先生?”
方梅山听得出他的关切与担忧,又叹了口气:“我无事。你还是尽早为令堂准备新的居处吧,最好是疏朗开阔、富庶安宁的临海之地。所谓居移气,养移体,令堂与令弟心脉细柔,长居临海阔朗之地,还是很有益处的。”
疏朗开阔、富庶安宁的临海之地……宋域沉思来想去,忽生一念,正待给赵安送信,赵安的信却先一步来了。
今年清明祭拜宣王的正使,正是赵安。所以,赵安会提前一个月过来筹备此事,顺道拜访宋域沉。
(未完待续)